第二十四章
绵延万里的海水隐隐湛黑,遥遥望去几乎倒灌上天际,呈现海天一色。这片深沉得像一只蛰伏的巨兽的海名为无妄海,同无尽海临接着翠绿的鸦栖山一般,与之接壤的则是那片盛产甜果的风漠大地‘客尔伽’古城。
海风有点生涩和冷硬,接触到皮肤之上有一种干燥的粗糙感。
一个蓝衫的男子站在一座石窟口,迎着从海面上掠过来的风遥望远处天际。那里聚集的黑色云团压得很低。男子眼中映着那团黑气,嘴角不由微微牵起,“东方天际的云整片都变黑了,一切将要再度重新上演。”
他的声音随意而清浅,仿佛是一个人的自言自语,一双眼睛里暗藏着兴奋和愉悦,跳动着一种近似期待的毁灭幽光。
“啪嚓——啪——”石窟之内有树枝被折断所发出的声声脆响,石壁上似乎有光影斑驳蹿动。
那个蓝衫男子在这响声中收回了眺望的视线,微微侧首似乎饶有兴趣的想着什么,他伸手理了理被吹乱的衣摆,掸了掸上面那些看不见的风沙,转身进了石窟。
石窟火影澄明,一个颀长的白色身影背对着他坐在石窟中间的篝火旁,那人把手里断枝悉数丢进火里,用一根长些的树枝伸进火里来回拨动。
“怎么,你在那诛狱底下呆久了,习惯不了这现世的温度了?”他在那人背后两步开外缓缓站定。
那人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继续翻动着燃烧的树枝,语气淡淡的回答,“彼此彼此,宁宵与,从前那个烈日下还披着大氅的你如今不也变得这么能御寒了么,站在‘无妄海’冷涩的海风中还能神清气爽的观望半天。”
宁宵与看着那个纤瘦的白色人影毫无防备的背对着自己,听得他的话眉梢不禁向上一挑。他们自不久前一齐从s市一路向着客尔伽古城来,自李良歧提出合作之后,他始终没有提过关于数百年前的任何事,这是他心中久挥不去的疑惑。
“李良歧,你不想问问我怎么没有死么?”似乎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话题,宁宵与眼神含着期待。
“这不重要。”李良歧终于像是感受到了一点暖意,但他像是翻找着什么一样依旧不停的拨动火堆,想要索求更多的温暖,“既然我们的目标一致,那些旁枝末节就不需要知道。”
宁宵与有些意外,他唇角翘起,饶有意味的看着自始至终背对着他的李良歧。
他竟说是旁枝末节,可他这个旁枝末节可是当年那些事情的罪魁祸首,听听事无巨细的叙述应该会有置人死地的那种复仇般的欣慰快感才对。
“有时候,我会觉得我们俩还真是相似。”宁宵与也不知时喜是叹,兀自道。
听得这话,李良歧手间的动作忽的一顿,火舌一下舔舐上树枝,他转过脸来,带着微微歉意摇头道,“不,宁宵与,那只是你的错觉罢了,我们完全不像。”
他深刻的五官在背光后愈发棱角分明,稍大的眼瞳漆黑幽深的注视着宁宵与,一身洁白的衣袍在火光的衬托下显得整个人的面容让人有一种恍惚感。
“因为你这里是空的。”李良歧指了指宁宵与的胸口。
“呵……我是空的,那你呢?”宁宵与忍不住笑了一声,接着像是找到了一个没有结痂的伤口,忽然露出一个饱含恶意的笑容,“李良歧,你的心里装的到底是叶阑声呢,还是……琼盏?”
一个无论多么可怕的人,一旦有了软肋,便如同一条被捏住七寸的蛇,任人摆布而不堪一击。
宁宵与摸不清李良歧的想法,但不管百年前还是如今,他的弱点却似乎始终没有变化。
李良歧听着宁宵与轻缓却刻意咬字的声音,眼睑半垂着遮住那漆黑眼瞳,看不出情绪。
越是重要的东西便愈是不能让人知道。然而,往往就是那些太过重要的东西怎么也无法藏得天衣无缝。
宁宵与观察着他的反应,却并没有看到自己想象中的有趣表情,只见李良歧嘴角一抿一动,叹息似的问道,“是啊,到底是谁呢?”
声音中带着一种不以为意的笑意,四两拨千斤的淡然语气让宁宵与捉摸不透。
只见他慢慢抬起眼睑,嘴角噙着一丝笑,问,“宁宵与,抓住我的弱点固然可能对你有用,但如若我没有任何可攻击点,作为和你合作的人岂不是更可靠?”
李良歧的声音温凉徐缓,这话在不知道的旁人听来真挚而发自肺腑,但宁宵与只是眼光隐隐跳动了两下,并不再多说什么。
他看着李良歧,不知怎的百年前的那些场景竟是历历在目,他忽然感到四肢百骸的血液一阵疯狂流动,他似乎感受到了身体里那急促甚至汹涌的暖意,嘴角若有似乎的挑起。
——眼前,似乎还是当初李良歧拖着满身血的身体,失魂落魄的拼命往前爬的样子。
“可我从不相信任何人。”宁宵与微微笑起,意味深长的眯细了眼睛,“所以,李良歧,我并不需要你的任何可靠。”
对。他不需要同伴,只希望有对手,不需要结果,只想经历过程,也不需要陪伴,只享受孤独,他从来都不需要盾牌护甲,只要手里有利刃寒刀便好。
“嗒、嗒、嗒”有节奏的声音在窑洞外由远及近,仔细听去,就像是一种什么硬物在实地上一下下敲击碰撞发出的声音。
窑洞很浅,那个踩着节奏的声音转瞬便出现在了窑洞内,声音愈来愈近的时候,一个窈窕的紫色身影从外面踏着轻细的脚步声,慢慢走了进来。
那是一个艳丽无双,浑身都透着风华的女人,半长的紫色大摆长裙虽不贴身但却依旧勾勒出玲珑有致的曼妙身形。
宁宵与听得身后的声音,头也不转的说道,“阿瑛,怎么出去那么久。”
“对不起,宁先生。路上有事被耽搁了。”阿瑛走近宁宵与,却在一步开外出站定,裙摆在她骤然停住后在脚踝翩然游动,她微微低着头,站的很端正,甚至脚尖都是合拢并齐的。
李良歧看着这个黑发垂至腰际,唇色殷红的女子,眼眸细细深思。她的态度不是疏离,而是保持着克制的恭敬和恰好的分寸。
宁宵与听着阿瑛仿佛山洞内钟乳石上落下的水滴似的清晰冷静声音,转过了身。目光落到阿瑛脸上,忽的牵起一边的嘴角,抬起了手。
阿瑛面无表情的站着,就在宁宵与抬手伸向她的脸颊时,眼神也无丝毫变化触动,只是安静的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你又饿了。”宁宵与用拇指指腹轻柔的抹去阿瑛艳色的下唇上印着那殷红一点。他像对待一件珍爱的稀有物件一般擦得很仔细,擦完后端详着阿瑛恢复清粉的嘴唇。
宁宵与把拇指凑到唇间,伸出柔软的舌头轻舔,眼中露出玩味的笑意。“这个孩子的血很浓郁。阿瑛,她当时是不是非常害怕。”
“是。”阿瑛没有犹豫,如实道,“挣扎的很厉害。”
她想起那个粉色碎花的女孩看到她尖锐的獠牙和异色的瞳孔时,骇然大变的神情。那个女孩甚至颤栗着口齿不清的哀求她放过自己,可她并不是那喜欢被人信奉的虚伪神明,又如何能回应她的祈求。
她只知道若是放了那个女孩,那么她会因为饥饿而失去自我的控制,甚至开始虚弱衰竭。她不想让宁先生看见自己狰狞丑陋的样子,她唯一还不死去的愿望就是陪在宁先生身边。
“阿瑛和我们不同,她是真正存活了数百年至今的人。”宁宵与看到李良歧若有所思的打量的目光,含笑解释道,“我找到了传说中亿万年才结一颗果的‘瑚珞珠’,用了逆天的血咒禁术,把她变成了如今不老不死,靠吸食血液为生的怪物。”
“不,确切来说,是她提出把自己变成怪物的。”宁宵与转过脸,一双明亮若水的眼睛微微弯起,温言问阿瑛,“是不是,阿瑛?”
阿瑛顺从的点头,“是的,宁先生,阿瑛自愿跟随宁先生左右。”
宁宵与满意的瞧着阿瑛,仿佛是看着自己完成的一件精致的完美作品,他转过眼,朝着李良歧笑而不语的挑起眉梢,似乎在向他炫耀和证明。
李良歧的瞧了眼宁宵与,目光落在冷若冰霜的阿瑛身上,琢磨了一会,问道,“你用了什么逆天的血咒?”
宁宵与似乎料到他会这么问,眼眸中闪过一丝笑意,毫不掩饰的道,“是续血易命。阿瑛的命早在数百年前便不属于这因果轮回了。”
“续血易命!”李良歧眼色微微一变,看着宁宵与倒吸了口气。依着宁宵与一贯疯狂的作风,其实这倒也不算太过让人意外,只是……
他的视线落到一旁悄然无声息的阿瑛身上。
这续血易命太过阴毒,所祭人命数越多,反噬便越小。此术需要在年中的血月当空之日,以十数活人魂血为祭,且其中必有一人为续命者至亲,在这新鲜的魂血中浸泡一夜,方能术成。而从古至今用此术获得生命的人寥寥无几,且多半神智癫狂,无一而终。
“你竟是愿意用至亲的命来换自己活下去。”他无奈的叹息。
阿瑛依旧没有说话,仿佛除了宁宵与,她便听不见旁人的任何话,鼻尖却依稀那股浓稠血腥味,脑袋有什么嘶唳而起,引得她浑身血脉喷张。就在身上的颤栗袭来之时,一只手轻轻搭在自己的肩膀上,阿瑛顿了一下,那种几乎按耐不住的狂躁竟渐渐平息下来。
“那时候的人一抓一大把,而且软弱到不懂挣扎,只知道求饶。对于那些向刽子手祈求活命的人愚蠢懦弱之人来说,那一刻修罗恶鬼也成了至高神明。”
宁宵与面对李良歧,眼里有嘲弄的神色,他似乎是想要得到李良歧的附和赞同,“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人便会被这世间那面巨大的齿轮碾压殆尽,这就是祇定下的规则。”
听得他那样狂妄的轻贱人命口气和巧言狡辩的言辞,李良歧眉头微微一皱,复而抬眼,漆黑的眼眸迎向宁宵与,深不见底,“宁宵与,你想成为神么?”
“神?”宁宵与似乎没想过这个问题,同时也觉得它十分可笑。他从胸腔中忍不住轻咳出一声笑,忽然停住,脸上带着一种似是而非的笑意转过眼,低声道,“不,我想修罗恶鬼更适合我。”
那一抹笑容浅浅的浮现在宁宵与的脸上。这一个说话慢条斯理,眼角微微下垂看上去相当温和的男子霎时间有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感觉。
一阵回旋风从石窟外吹入,拂乱了灼灼而燃的篝火,宁宵与看了眼那团跳动的火焰,眼眸深处闪过一个隐绰的暗影,转头对阿瑛道,“阿瑛,我要出去一趟,你留在这里。”
“是。”阿瑛恭敬的应声道。
宁宵与瞥了眼李良歧,若有似无的笑了一下,朝他礼貌的微微颔首,便出了石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