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那是一幢背山的独居的小楼,周边种满了各种花草,蔷薇科的带刺藤蔓缠绕攀附上了围墙,从门框之上垂探下来,茂密浓郁的绿色中坠着饱满的火红和浅淡的鹅黄。
白葭在花影下,仰起头看着这生机盎然的景致,不由惊叹打理之人的细致用心。
“吱嘎——”老旧的门和陈腐的弹簧组合,在李问真的手下发出一声突兀的声响。
花簇之下是一扇蓝漆的双开大门,随着那扇门被推开,门缝一点点的扩大,白葭竟有些微微忐忑起来。
一簇白色的光线从那扇门后率先映入白葭的眼中,光线中有无数飞扬的白色灰尘,渐渐的里面的陈列摆设一下展露在眼前。
白葭看清里面之后,愣了一下。
——这简直就是一间久无人居的空房子,里面所有的家具都罩在一层白布之下,空气中扑鼻而来的也是一股滞重沉积的灰尘味。
她边走边飞快打量屋内,视线在游移过那扇巨大的窗户时猛然顿住。那里有一个纤瘦的白色背影站在窗前,漆黑如墨的短发下,微微敞开的衣领里露出一截白皙的后脖颈,在静谧的光亮里,整个人几乎都融了进去。
“我们又见面了,白葭。”那个站在巨大窗户下的少年听得声音,缓缓转过身来,背光的他隐在白光中,看不清面容。
白葭心中疑惑,迟疑下没有走近,她眯起眼试图想要看清少年的面容。然而,因为逆光,她只堪堪看见少年微微扬起的嘴角。
“我是太昭。”那个少年在光中,清浅的唇瓣翕合。
这简短温和的四个字,听来却隐隐有一种纵横捭阖的沉稳气势。少年向前走了一步,那张背光的面容便清晰的落入白葭的眼中。
“你是太昭?”白葭一愣,陡然睁大了眼。
面前这个少年纤细白皙,熠熠有光的双目黑得深沉,眉间一点朱砂痣般的淡淡殷红,柔软顺滑的黑发在光线中呈现出亮色的反光,整个人俊秀干净得几乎透出一种溪水气息。
她张了张嘴,看着眼前这张混杂着些许陌生和一丝熟悉的脸,嘴边的话忍不住脱口,“那、那桑夏呢?”
太昭没有想到白葭竟还会记挂着那个曾想致她于死地的孩子,他那清凉漆黑的眼眸微微眯了些许,“那孩子是我的一部分。我就是桑夏,但桑夏却不是我。”
“什么意思……你是说桑夏他……”白葭一瞬间哑然张嘴,却不知该继续说什么,这个似是而非的答案让她最终陷入沉默。
“好了,白葭。我想你应该有更加想要知道的事才对。”
太昭温声提醒道,见白葭默立在门口不动,露出一种了然的笑意。
“别怕,进来吧。你放心,我并未被浊气所侵,也没有受秽物影响。天地未化之时,我诞生于极光中心,一切暗影皆不能轻易近我身。”
白葭暗自思忖着前几日听得的太昭觉醒,末日降临的事情,冷不防被太昭直接说了出来,心中一跳,抬眼的瞬间,眼角瞥见李问真从自己身后走了过去。
“你们所说的那所谓的一方神堕,不过是至高诸天的谎话罢了。”太昭的漆黑的眼眸由白葭看向李问真,他侧过身,指尖按上窗户玻璃,“祇为了不让我重生去见阴主姐姐,确实竭尽全力。”
那是一种杀伐决断所特有的轻描淡写语气,是一种居高临下所具有的不屑一顾口气。
至高诸天是这世间至高无上的神祇,掌控操纵着世间的一切。然而,太昭对上位者的祇显然没有丝毫臣服之意。
白葭看到李问真揭开了所有盖着沙发的白布,示意她过去。她看了眼那个在光线中接近纯白的神祇,犹豫了一下,走了过去。
太昭离开窗前,在白葭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他看着对面挺着背脊有些僵硬半坐在红色沙发中的白葭,以及一声不吭的站在她身后的李问真,眼神意味深长。
非人之物白葭算是见识了不少,神祇却还是头一次见到。尽管太昭看上去是一个清俊少年模样,看上去似乎也没有恶意,但任何过于强大的力量在毫无招架的人面前都会使人感到威胁和恐惧,李问真大概也是因为这一点,为了能及时保护她才站在她身后。
“想知道百年前的事只是我莫名的好奇心作祟,其实那段过往和我根本没关系,你为什么偏偏选择告诉我而不是当事人?”
白葭斟酌了下话语,开门见山的问道,尽管她想着语气要恭敬礼貌一些,但由于太快说出口,听上去完全像是在质问,她偷眼瞧了眼太昭,不禁心中惴惴不安。
太昭却不以为忤,凄凉的眼眸略微抬起,“就以你心中的那份莫名执念来讲,算不得和你没关系。白葭,等你弄清你那份迫切的执念从何而来,一切就都明白了。”
白葭一怔,太昭把她一眼看穿,就连藏在心底那不为人知的一点对自己的疑惑,也让太昭悉数看透。只是,白葭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太昭的身上有一股光明气息,即使没有光线照射,周身也有光亮流转,然而,他的一双眼睛却是异常的黑寂,比夜色更浓沉,仿佛一个幽森漩涡,此刻他正注视着白葭。
“那段过去是被至高诸天所抹消的禁忌,没有单纯的记载和记忆,所以只有一个办法,那就是回溯。而回溯的意思是回到过去,在那里你会受伤也可能会遇到意外,即使这样,白葭,你还想知道百年前那段过往么?”
那声音有一种神祇特有的轻缓和安定人心。明明是不轻不重,几乎没有力道的一句话,却让白葭沉静下来。
她茫然的出神,直至一张面容悄然浮现在眼前,五官深邃精致,轮廓分明。她的心重重一沉,一个念头在脑海中仿佛刻入石崖上的字一笔笔深刻成型。“是,我想知道。”
这个答案是显然的,李问真看着白葭的头顶的发旋,那一瞬间却忍不住失神。
一切都如同他预料的那样。太昭的目光微微一细,落到白葭脖颈间的那面小镜上,“你脖颈之上的那面凌笼八角镜是开启幻虚樊笼的钥匙。而你是缘契者,进入灵虚幻境后,便可回溯到数百年前那场天变之前。”
这是继沈兮夷之后,白葭再度听得幻虚樊笼和灵虚幻境。她取下脖颈间的小镜,细致的看着那面比掌心还小的八角小镜,抿起了唇,镜面上映出了白葭蹙眉的表情。
一旁的李问真听得太昭所言,眉梢一动,霎时垂眼看向那面小镜。
他在白葭来找自己时便注意到了这面小镜。只是他一直没太过在意,主要原因是凌笼八角镜据说除了数百年前那位圣女时期,千万年间未曾有过缘契者出现,而白葭是瞎命,缘数渺渺难定,应该更不可能成为缘契者。
李问真皱起眉头,只觉得这一切都太巧合了,让人隐隐有一种被精心安排的感觉。
镜子在白葭手中翻过面来,镜子各边均攀附着奇异繁复的细密花纹,一边镶嵌一颗紫色的小珠,而另一边边赫然留一个小小的深孔。
李问真眼神凝起,闪过一丝光,立即道,“这面凌笼八角镜上少了一颗玲珑眼,看来钥匙便是坏了。在找到另一个玲珑眼补上这个缺口前是无法打开幻虚樊笼的。”
他的手指不自觉的互相拈搓着,像是在思考着什么。
“而据我所知,每一个玲珑眼都是由一千只卜梦貘采集一万滴梦泪凝成,而卜梦貘濒临灭绝,至今所存仅个数,一时间可能寻不得玲珑眼补上。”
太昭极有耐心,若有所思的看着李问真,不做声静静听他说完,这才不紧不慢的温言道,“不需要补上。这凌笼八角镜并没有缺失玲珑眼。”
“没有缺失?”李问真一顿,惊疑的目光从太昭含笑的眉眼立即落到白葭手中的那面小镜上,分明上边有一个小小的孔洞裸露在那,他十分不解,“可这里明明只有一颗玲珑眼,而另一颗位置有缺……”
太昭不答,忽然转过了话题,向着白葭缓缓问道。“白葭,你是否曾做过一些梦,那些梦里有同样的人,而你也有一种会痛会伤的异常真实感。”
在看到白葭一个错愣之后,恍惚想起什么的神情,太昭缓缓点了点头,“那就是了。”
白葭回想着梦中的那个老者和黑衣少年,以及在那场梦境中抬眼凝视她的李良歧。她不知道太昭如何知道自己的梦,但她更在意他提起此事的意图。
李问真见白葭凝思的表情,转眼又见太昭兀自确认了什么的样子,他蹙眉,刚想再度开口,只见太昭伸出一根手指,在虚空中凭空画了一个什么符号。
白葭愣愣的看着太昭的举动,只觉得眼下有什么忽然发出光亮来,她低下头,心口处竟陡然发出一束盈盈的紫光。
她不知发生了什么,惊诧的看着自己发光的胸口。只感觉心口有一种温热的感觉升腾而起,她用手轻轻按住胸口,那光却顷刻在身体内游动起来。
“还有一颗玲珑眼就在白葭身上。”太昭说着,手轻轻往外一推,仿佛推出了什么有形质的东西一般。
“什么?”李问真脱口,一时反应不过来,一脸震惊的看着那紫光在白葭身体内向上迅速游走。
随着光团的移动,白葭忽然感觉喉咙口有什么东西堵住了,她忍不住低低的咳嗽了一声,一小团紫色的光随即从她口中猛然蹦出,幽幽漂浮在半空中。
那是一枚散发着紫光的玉石小珠,和凌笼八角镜上的红珠极为相似。
白葭一愣,对着它伸出手掌,那枚小珠子在半空中慢慢的敛去了紫色的光亮,‘啪嗒’一下落在了她的手心。
凉凉的珠玉寒意瞬间过渡给了掌心。
白葭按住自己咚咚跳动的胸膛,纳闷的细看那枚小指甲盖大小的紫珠子,轻轻的把它顺着孔放入。只听得“嘚”一声,仿佛什么暗扣被触动,那颗紫色小珠瞬间便牢固的定在了孔中。
李问真看着那颗和小镜完美契合的小珠,想着什么,眼神激烈的复杂变化。他的预感时临时不灵,此刻他又再一次感受到那巨大的不安。
“这颗玲珑眼为什么会在我身体里?”白葭从那面完好如初的镜子上惊诧的抬眼,不可思议的看向太昭。
这个问题,李问真也想知道。
太昭微微摇头,眼神若有深意,“你身体里玲珑眼藏得很隐蔽,我也只是隐约感知到它的存在,却无法告诉你缘由,想必这也是那段禁忌中被抹消的一个环节。”
白葭沉默下去,收紧手指,在感触到掌心那面小镜的尖硬的棱角时,她问,“你所说的幻虚樊笼在什么地方,进入那灵虚幻境后我又如何能准确的回溯到那数百年之前?”
太昭看着白葭,眼中似有微微的赞赏。这个女孩看似胆小软弱却十分固执,更重要的是她很坚强,对于任何非常之事的接受度显然很高,能及时快速的进行思考。
他起身走向那面巨大的窗户,直射而下的耀眼白光落在地上,形成了一条分割晦暗和光明的线。
太昭走在那线前站定,在昏昧之中朝着光亮微微仰起脸,他眉心那点淡淡的殷红渐渐的变得深刻起来,仿若有血从中溢出。
白葭和李问真俱是屏息看着,只见太昭周身有一种奇异的气息流转,额前黑发缓缓飘起,他慢慢阖上眼睛,一束金光从那点殷红中向着巨大的窗户直射而去。
金光万丈,璀璨得化去了天地一切的色彩,白葭和李问真的眼睛双双失去了聚焦,只觉得漫天遍地一片煞白的虚无。
那一栋幽寂孤零的房子,在这一天发出了令人惊异的白光。
这白光乍起的一幕被不远处林荫道上正巧路过的老人全程目睹。老人惊震的看着整栋屋子忽明忽暗,猛地反应过来,惊骇的夺路而逃。
就是因为这样骤然闪耀的奇谲光亮,加上屋主的接连早逝,以至于此后不久它的现任且唯一的主人黄煌逝去后,这栋曾美丽精致的独居小楼便被绘声绘色的被传为凶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