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那片浓重的黑云渐渐散开些许之后,天宇依稀可见斑驳的澄明。而就在那片天空之下的大地,仿佛刚刚经历过狂暴飓风肆虐,林荫道上断树残枝铺了一地,两侧的合抱大树更是纷纷被拦腰折断。
“劈啪——”又是一棵粗大的枝干被斩裂,挣扎着发出最后的不甘之声。
不远处有两个纠缠的身影,光影环绕的周身散发出看不见的凌厉气流不断的破坏着周围的一切。
黄煌站在一棵合抱之粗却被生生折断的大树旁,看了眼它如同被利刃削断的整齐切口上的深刻年轮,面无表情的转向不远处光晕中身形渐渐慢下来的人影。她整个人都紧绷着,身侧捏紧的手指一阵痉挛。
——就当她一步步靠近的时候,那个陷入缠斗的黑衣男人瞥见她,眉头一皱,竟腾出手在空中划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阻挡她的接近。
那个提灯的黑衣男子瞬间的目光显然是识得她的。黄煌凝视这那人点足轻动的身影,忽的闭上了眼睛,风中有轻细如风的熟悉波动,她松开捏起的拳头,食指指腹尖上那隐隐灼烫让她发疼。她睁开眼睛,咬住下嘴唇,紧紧蹙眉。
叶阑声周身被光彩环绕着,尽管孟楚衍有掩日剑在手,却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威力,无论他以何等凌厉的招式攻击,或者挽出怎样难以招架的剑花,那一层琉璃五彩的屏障始终仿佛一个金钟罩,刀枪不入。
相击之下的剑力和气流齐刷刷的批断了大片的树干。
天际的光线从消散开的云层中模糊虚弱穿透而过。叶阑声的脚下已有一个浅淡的黑影,在斑斓流转的光线中,双臂微张,两手五指不断变化。
孟楚衍在一击之后,往后退了一步,与对方拉开距离。他脸色惨白的盯着叶阑声喘气,握着掩日剑的左手微微发颤。
叶阑声没有向前,那道五彩光华的屏障敛入灯中,凭空悬在身前的灯火映照出他平静的面孔,他显然游刃有余。
孟楚衍此刻真正意识到如今身为提灯者,拥有归墟灵力的叶阑声和自己这凡人生魂之间存在的的悬殊差距。
能成为对手的都是知己,想当初他和叶阑声也是不打不相识,可如今叶阑声却由对手成为了敌人,而自己能和他相持许久,却也不过是他无心相伤,有心相让罢了。
而事已至此,叶阑声却仍未为自己分辨解释。
这一点让孟楚衍感到身为剑客的骄傲被轻贱,心下更是恼火烦躁。
孟楚衍眉头向下一压,脸上的肌肉像是咬合什么一样骤然收紧,左眼那道可怖的伤疤愈发猩红起来。
掩日剑上发出幽幽白光,像是数条白色藤蔓攀缠上了黑色的剑身,一瞬间散发出一股肃杀的气息。
随着一声厉喝,孟楚衍脚下用力,身体腾跃至半空,把身体所有的力注入手中的掩日剑中,全力劈下。
那斩落的黑色长剑在空中瞬间化作无数道黑色的虚影,一把把与孟楚衍手中的剑迅疾重合。那一剑集合了万剑的雷霆气势和绝对力量,裂空劈落间带起骤然狂作的大风。
顷刻间,树干的劈啪炸裂声和轰然倒下的声音不绝于耳。
叶阑声感受到了孟楚衍强烈的愤恨和杀气,他抿唇,双手合起,眼角却瞥见不远处有一个黑影。
——那是黄煌,就在屏障消失的刹那,那个黑衣少女全然不顾空气中刀刃一般的撕裂斩断万物的气流向着这边径直而来。
此刻,同时张开黄煌和自己的结界已然来不及。他眉头蹙起,十指登时捻起,快速的念了什么。
只见身前的祭魂转魄灯急速转动,光芒大盛中化为一把燃烧着灼灼烈焰的大剑。
‘叮——’的一声巨大剑刃相击声,仿佛水纹一般在空气中弥漫推波开去,震人心魂。
那红黑的虚实剑刃相接之处,迸射出巨大的火花,猛烈灼热的气流以两人为中心,急速的向周围扩散。
黄煌被那振聋发聩的声响震得耳朵一阵轰鸣,她低下头双手格挡在头顶,咬着牙向前倾身艰难的保持平衡。忽的膝盖一痛,像是被什么异物猛然击中,她顿时失去了平衡,重重跌倒在地。
那一瞬间,犀利的风刃削过她的头顶,削断了她被吹拂而起的头发。
那全力的一剑竟被那虚幻的火刃所阻,再斩不下分毫。在那样火光迸射的气流冲击中,孟楚衍脸上的狠厉狰狞之色却忽然变得恍惚起来,有些惘然若失。
他不知为何自己竟会对叶阑声起那样强烈的愤恨和杀心,叶阑声是自己的莫逆之交,有着过命的交情。回想起片刻前那个想要将他斩杀与剑下的自己是何其的陌生和可怕,简直就像是另一个人。
在刚才那一瞬间,要不是叶阑声及时出手,那个黑衣少女便会如同那些巨树一般被拦腰折断。
他眼神闪烁的凝视着面前黑袍猎猎而起的叶阑声,他脸上的神情甚至和百年前没有变化,寡言沉默的抿着唇角。
就在这样一个晃神间,孟楚衍只觉得虎口一痛,手中的掩日剑便一下飞脱了手,一个猛力之下竟直直弹向天际。
已然恢复大半清明的天穹像是蒙着一层薄雾,掩日剑一下子捅破了这道屏障,光线陡然射下。
孟楚衍由于那股脱手反震的强劲惯性,以及掩日剑反弹而来的气流,身体不禁往后疾坠。在落地前猛地一个侧翻,落地后急急连退,在一处折了半截却依然屹立不倒的参天巨树下才堪堪站住。
“嚓——”
只听得极其细微的一声。掩日剑的剑尖仿佛刺入了一片柔软的沙土,居然斜插入叶阑声脚边的钢筋混凝土中,极长的剑刃竟是没了三分之一。
四下里的气浪偃旗息鼓,那被搅乱的空气急速变缓。与片刻前的轰鸣震响相比,一时间有些平静的让人窒息。
就在这样的静穆中,孟楚衍和叶阑声静静对峙着。
“轰——”一颗高可擎天,宽约五人合抱的大树倒了下来,尘土四扬。
叶阑声动了一下,向着脚边的剑伸手,想要拔出那把插入地下的剑。然而,那剑甫一入手便发出一阵低吟震动,他的脑袋中立刻似有无数细小的针猛地刺入。
随着那绵延钻心的刺痛和呼啸而至的麻痹,如同潮水般的记忆画面纷至沓来,然而每一个场景都是模糊的流水光影,在脑海中展现出光怪陆离之色,所有的声音都被快进成窸窸窣窣的窃窃私语。
“叶阑声——”
一个清浅的女声在那汹涌而过的意识中骤然响起,一双白掩在白纱下的黑白分明的眼睛随之无比清晰的闪现了出来。
叶阑声不禁晃了一下神,脚下一个平地趔趄,所有的画面陡然消失,仿佛先前所有都只是他的幻觉。
手中的掩日剑在微微低吟颤动带着一股凌厉冰寒的气息,像是一条蛇缠上了他的手腕并且蜿蜒而上。
疾风骤停,巨大的响声之后四下里陡然的平静让刚遭受过巨响的黄煌耳朵里产生一阵嗡嗡的激烈耳鸣声,她在残枝断树中趴了一会儿,才头晕目眩的爬了起来。
黄煌踉跄着甩了甩头,耳边有隔着一道屏障似的听不真切的枝叶摩擦声,模糊的视线里忽然落下一片黑影,附着在鼻梁上。
黄煌定了定神,摸上鼻子拿到眼前,只见那是一撮碎发,她摸了摸额前的头发,感到手下不仅层次不齐的毛躁还短了一大截,她扔掉手中的断发,忽的瞳孔一凝,张开五指。
食指腹上有一个宛如一颗朱砂痣般的小小红印,她凑近细看竟发现那是一个极其微小的“游”字。
那一刻,黄煌的手指微微颤抖。
她想起了那一天胡游笑意盈盈的忽然拉过自己的左手,那一瞬间的她下意识的想躲,但胡游的力气却比她想象的要大得多,牢牢扣住了她的手腕。
她看着胡游伸出右手与自己挣脱不得的左手,手心相对,十指相抵。
胡游微微笑起,而后松开了扣住自己手腕的手,她愣了一下,有些别扭的试图再度缩回手时,胡游更用力的贴紧了手掌,相贴的掌心温热而微微濡湿,一如当时她的心情。
“黄煌,你不是一个人,我会一直陪在你的身边。”胡游明亮干净的眼眸有隐隐的光闪烁,她倾身与黄煌额头相抵,语气温柔却仿佛郑重下了一个誓言,“在这指间有一个看不见的印记,便是我的承诺。”
可是,那个让她一度信以为真的承诺最终再次化为了泡沫,那个她身心依赖的胡游也化为了一场虚无的梦。
她在胡游消逝后也曾反复去找左手上那个看不见的印记,然而除了是谎言之外,她找不到任何证实印记存在的可能。
直到那日她偶然路过李问真的摊位被强行揽了生意。不想对方竟算出胡游来历并一眼看出她手上存在着守家灵和家主之间的契约。只是测算半途中,李问真的司星仪忽然转动起来,而爱财心切的李问真二话不说竟扔下了摊位。她因为解说到一半想知道后续,居然就鬼使神差的跟在了李问真身后,由此才碰巧帮助了太昭。
此刻,这个原本根本看不见,而今却如同烙印一般醒目的红印骤然闪现在了指腹之上,这是否说明契约还在,说明……胡游在这世间还留有一息尚存?
食指上的这股灼烫随着她越是靠近那个黑衣男人,便越是强烈。
“你是谁?”黄煌直直盯着叶阑声,她的声音相当冷淡,但蹙起的眉尖和鼻上细细的皱纹,显出了她此刻压抑的迫切紧张。
叶阑声蹙眉看着掩日剑发愣,那汹涌而过的激烈意识让他的脑袋一时空落落的,直到冰凉绕上了小臂,让他的意识陡然清醒起来。
漆黑的长剑静静的被他的手中,全无动静,剑刃闪着幽幽的白光。
忽的听到一个压着喉咙的冷淡声音。
叶阑声手指一动,转过眼去。眼角的余光掠过了脸色苍白却一言不发的孟楚衍,那样欲言又止的眼神里有激烈反复的情绪。
“你是谁?”黄煌见叶阑声转过脸来,冷声又问了一遍。
那是个皎疏俊朗的男人,但浑身透着一股生冷难近的气息,黄煌与他漆黑深沉的眼睛默然对视,用一种几近蛮横的态度问道,“胡游在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