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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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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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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归墟的唯一一家药馆在中有街的街尾。一个裹在宽大黑袍兜帽中的身影躲闪着行人,脚步细碎的快速进入了药馆中。

  药馆中恰巧没什么客人,连翘把脖间围着的那个掩住脸的高领子往上扯了扯,对着药柜之后拿着一张纸正翻找着药材的身影轻咳了一声示意自己的存在,低声说道,“您好,请给我一包百草结。”

  听得声音,那人转过身来。只见是个穿着褐色长裙的少女,那少女扎着的两条长长的麻花辫一丝不苟的裹在褐色的头巾里,额前一点淡淡紫色印记,身前系着一个米色围兜,正瞪圆了眼睛奇怪的打量连翘。

  连翘在她的毫不避讳的目光里,只觉得背后微微出汗,愈发把头低下来,生怕对方看出些什么端倪来。

  她是没有去往彼岸,也没有被选为归墟新众的一缕生魂,归墟的光会灼伤她的魂魄,沈兮夷也一再叮嘱她的存在不能被任何人发现。只是此番见失去大量气血的沈兮夷那般虚弱,连翘为取补气的百草结顾不得许多,披上罩衫带上兜帽便急急的出来了。

  归墟的光明晃晃的,中有街又宽敞无遮蔽,一路而来虽刺得她皮肤火辣辣的生疼,但身上的温度却是反差巨大的冰冷,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条在烈日下暴晒的鱼。

  “姑娘,你怎么了?捂得这么严实,是不是不舒服?”那个少女偏过头想去看斗篷下的连翘的脸,却被她躲开了。

  那少女不知气馁,忽的伸手抓住了连翘的手,惊叫起来,”哎呀,这么冷,你这是生病了呀。”

  连翘迅速的抽回手,听着那少女急切的声音,开始后悔起自己擅自出了极寰殿。她咬了咬牙,刚想转身,却被不由分的拉住轻轻按在一张椅子里。

  “来,姑娘你先坐下,让姚谷子赶紧帮你看看。”

  连翘僵着身体缩着椅子里,一时间如坐针毡。

  归墟化生的灵众无灾无病,各自拥有灵力,寿命又是人类的十倍,并不需要医者的存在。只是,归墟百年前开始便接纳了许多不入轮回的现世生魂成为“归墟新众”,而那些生魂纳入重塑的归墟身体后却有许多不适,由此医者的存在此后便派上了实用,不仅给那些归墟新众治病配药,也给归墟灵众养生补气。

  姚谷子是归墟的这唯一的医者,他也是生魂再塑的归墟新众,据说生前和扁鹊有着颇深的渊源。

  “身体不适可不能拖着,姑娘,还是赶紧看病的好。”门外进来几个人,大概也是来配药的,碰巧见了这一幕,仿佛是忘了自己本来的意图,全都赶上来忧切的相劝。

  连翘瞄了眼来人,是几个看上去二十来岁的女孩,穿着或明亮或暗色的衣衫,额间也有淡淡的紫色。

  归墟的新众和灵众很好区分,全凭额上是否有一个小指甲盖大小的浅紫印记,那印记细看的话会像是久远愈合的小小伤疤。而归墟灵众间也有印记不同的,像沈兮夷便是眼角红莲,而阴主则是眉心黑色十字,太昭是红色‘星翳’,七贤者据说更是各有着色,实不相同。

  连翘垂下头,生怕对方再触碰自己,整个人挤得更紧了些。

  “姑娘,你先坐在这里,我帮你叫姚谷子来。”那着褐裙的少女眉头紧锁,担忧道。

  不等少女动作,一个声音忽然急切的插声进来,自告奋勇道。“我去,阿水,你先照顾下这姑娘。”

  “那麻烦你了,萝萝姐。”被叫做阿水的少女微笑着点头致谢。

  一旁案几上的茶壶被拎起,有人倒了杯水,一双小巧精致的绣鞋出现在连翘低垂的目光里,接着便是一杯茶盏。那人似乎怕烫到连翘,格外小心的挑了从连翘方向伸手能顺遂接过杯盏的端茶杯方式。

  “喝口水,应该会感觉好些。”一个声音殷切说道。

  连翘低着头,犹豫了一下,接过。

  这些人到底怎么回事?

  被周围的一众人焦心忧虑的簇拥着,她的头垂得很低,下巴抵到了自己的锁骨上,硌得她生疼。

  这些人都以一种切之发肤的关怀,对她嘘寒问暖,仿佛她的不适比他们自己更难受。

  这便是归墟么?以“和谐大同”为统一理念,其中百万灵众都无比融洽的生活在一起,夜不闭户,精神共享,自由共存,甚至没有任何负面情绪的积聚,每一个人都极其的相似。

  连翘觉得胸口有一种喘不过气的压抑感,她不由的张大嘴,大口大口的呼吸。

  “把兜帽都除下来吧,这样捂着病要加重的。”

  在胸腔发出嘶鸣声的时候,连翘听见一个声音忽然说道,接着就感到一只手触碰到了头顶。

  不要——

  连翘惊慌的紧紧闭上眼睛,她张开嘴,在心里大喊。

  就在头顶的兜帽被微微掀起的时候,一个沉稳苍老的声音陡然出声。“不要摘下帽子,她可能得了一种感光性病症,请帮忙把这孩子扶到后面去。”

  连翘感到兜帽一松垂了下来,头顶上的那股压力也即刻消失了,她不由的松了口气,却听到一个忙不迭的道歉声。

  “对不起对不起,幸亏姚谷子提醒,否则我就犯了大错。”

  那人极具歉意的说道,俯身接过连翘手里的茶盏,细致的扶起她,仿佛真的做了什么不可饶恕的事情一样十分愧疚的一再向她道歉,“实在对不起,姑娘,我不是有意的。”

  连翘张了张嘴,没有说出话来。

  她几乎被左右架着进入了后堂的一间屋子里,那些女孩临走前还念念不忘宽慰她,说姚谷子一定有办法治好她。

  那一阵难耐迫人的莫名关切随着房门的关闭终于消失了。连翘一动不动的埋头在兜帽中,敏感的感知着周围的动静。

  这个房间里有一种奇异的药草香味,又苦又涩却又似乎夹杂着一丝甜味,身上灼热和冰冷的难受渐渐褪去,连翘觉得心中的不安也渐渐平息了下来。

  一个像是拖着一只脚走路的拖沓步子缓缓响起,从门口径直走到了一旁。“是不是觉得很可怕?”

  连翘一惊,身体陡然绷紧。

  那声音听上去苍老而吃力,说话间喉咙里发出细微嘶哑声,连翘判断这个叫做姚谷子的医者大约是个年近古稀的耄年老者。

  姚谷子似乎没有察觉连翘的紧张,自顾自的继续往下说,“我刚到归墟的时候,也这么觉得。适当的关怀和亲切,完美的笑容和感伤,就像是输入程序的机械,这些人几乎完全没有自我意识,被‘他者化’意识所主导,全都毫无察觉的都变成了同一个人。”

  连翘听着姚谷子絮絮叨叨的自言自语,屏住了呼吸。

  确实,让她感到压抑和难受的便是那些女孩对一个素未蒙面的人如出一辙,毫无保留的关切。

  姚谷子似乎不需要回答,独自说了下去。

  “这样的情境直接导致了归墟的每个人都是大家的‘共有财产’这一概念的无意识衍生。这是一种由人们自发形为产生的无形桎梏,而这种自我束缚相当可怕。”

  连翘心中一动,这便是那些女孩对一个陌生人都发自心底关怀的原因么?

  她正想着,房间里忽然传来瓷器相碰发出的脆响。姚谷子似乎在倒弄什么,苍老沉稳的声音夹杂在丁零当啷的东西碰撞声中,不急不缓的传来。

  “但现世人类世界所一直追求的理想世界可能就与这样相似,没有罪恶伤害,也没有负面消极。但如果真的是这样,我认为,或许还是那个愚昧充满争斗的世界比较好。”

  话音刚落,那瓷器相击之声也停了下来。屋内陷入了一片安静中,随后一个拖沓沉重的脚步声缓慢响起。

  连翘捏紧拳头,那番话清醒而深刻,让她的脑海像是煮沸的水蒸腾不已。听着那靠近的脚步声,她咬住嘴唇,不肯出声。

  姚谷子看了眼黑绡袍,自始至终这个严实的裹在袍下缩成小小一团的人,不动也不出声的保持着戒备。

  “至少摘下兜帽吧,我知道你并不是归墟选中的再塑生魂。”

  连翘闻言一震,犹豫了一下,慢慢摘下了兜帽。抬眼看向姚谷子却不由一怔,眼前的姚谷子并非她所想的垂暮老人,而是一个相当清秀冷淡的男子,眉目细长,一身褐色布衫,大约二十许的年纪。

  姚谷子默默看着连翘,目光在她缠在发间的红纱上停了一下,有些疲累的捏了捏鼻梁,把手中的碗递给她,“喝了这个,你会觉得好些。”

  他见连翘不动,便道,“放心,这药是帮你凝魂的,我若想害你,刚才直接在外堂揭发你是匿藏的生魂便可。”

  连翘被轻易戳穿了心思,觉得自己似乎有点不识抬举,面上微有赧色,低头接过药碗。

  那碗药是奇异的碧色,凑近鼻尖便是一股浅淡的苦涩甘甜混合的味道,那味道和房间弥漫的味道十分相似。

  “你刚才是不是在奇怪我怎么不是个糟老头?”姚谷子忽然出声。

  这样直白的话,让喝着药的连翘呛了一口,她拼命吞下那口药,硬是忍住没有抬头,喉咙间有被呛住的痛楚和辣意。

  “除了可换皮囊,形态万千的七贤者,被选为归墟新众的生魂再塑时也可选择一副身体,但大多数生魂选择了自己生前最好的时候,我亦是如此。只是身体可以再塑,灵魂却只能是生前最后的状态,而我死前是个糟老头。”

  连翘有些惊讶,姚谷子对她显然没有恶意,可却不知道为何他和自己说这么多。

  药已悉数入口,舌尖的苦涩这才慢慢泛了上来,连翘皱起眉头,终于微微抬起眼,“你为什么要和我讲这些?”

  “没什么。年岁大了,见你和我曾见过的一个人竟有几分相似,忍不住多话罢了,你权当我无聊好了。”姚谷子接过连翘手中的空碗,走回不远处的长桌旁,想起什么,转过头来,“听阿水讲,你是来要百草结的?”

  姚谷子的心思太过敏锐,连翘不敢和他对视,别开视线,“是的,我需要一些百草结。”

  对面的人没有声音,连翘有些拿捏不定的慌张却也没敢去看,正犹疑无措间,她听到姚谷子沉稳的声音。

  “拿去吧,这里的百草结足有五日的量。”

  连翘愣了一下,转眼,只见长桌之上放着一个半大的白皮包袱。姚谷子似乎全不在意她的存在,专注的忙活着分拣手下的药材。

  这时,凭空里忽然蹿出一个叫苦不迭的声音。

  “老头,老头。我来取药了,旧伤复发,简直快疼死我了。”说话的人不停倒吸着气,一路大呼小叫,声音由远及近,转瞬便在门口。

  连翘吓了一跳,连忙把兜帽戴起,拿起那包百草结,对姚谷子弯腰无声致谢。

  “吱呀——”随着门一下被用力推开,一个穿着白色衣裳,腰间束着一根黑色细腰带的少女把头探了进来,她刚踏进一只脚,看到屋内浑身裹在黑袍里的人,便疑惑的叫了起来,“咦,老头,你这里有客人啊。”

  不等她说完,连翘便低着头,迅速出了屋子。

  姚谷子似乎没听见少女的话,只顾着手下的药材。

  “老头,那人怎么回事?裹成那样?”少女走到连翘坐过的地方,蜷起双腿缩在椅子里,撑着下巴,状似无意的歪头问正配药的姚谷子。

  “一个得了感光症的病人。”姚谷子随口说道,看了少女一眼,“无湮,怎么就你一个人,渡生呢?”

  “渡生啊,被阿水姐姐她们团团围住,说是又瘦了。”

  无湮撅着嘴,指尖捻转着鬓间垂落的一缕发丝,然而一想到外堂渡生那一脸生无可恋,憋着愠怒的表情,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老头,刚刚那人是谁啊,遮遮掩掩的好不神秘。”无湮眼珠转了转,偏着头看姚谷子。

  姚谷子就知道无湮这个鬼丫头并不是那么容易就能糊弄过去的。可他若是多说些什么,凭无湮那好奇心和瞎折腾的本事,万一闹出什么乱子就不好办了。

  “现在不觉得痛了,就有闲情管别的了。告诉过你那伤不寻常,我尚且不能让它完全痊愈,你还整天上蹿下跳的不按时敷药。等痛死了可别赖我身上。”

  无湮不接茬,眼珠子骨碌碌的一转,朝姚谷子吐了吐舌头扮个鬼脸。

  “渡生,怎么也不看着你,任由你胡来。”姚谷子细致的分拣着手下的药材,忽然察觉到什么,手下一顿,转过头看向无湮。

  然而,那个位子上空空如也,那个猴子似的一刻不停闹腾的少女已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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