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月见城如同它的名字一般美丽而宁静,其中心高台上的圆顶大殿通体白色在云层斜射而下的浅金光色中光华万丈,圣洁无比。
那座高台大殿呈现方形,以十四根巨大的白色廊柱支撑圆顶,期间围以层层白色帷幔,建在一百零八级石阶之上,雕梁画栋,巧夺天工,在周围一众低矮的房屋之间高耸独立。而这大殿之中居住的是克什族的历代圣女,大殿中虽没有具形神像或雕塑,但整座殿宇却为供奉那存于天地各处的唯一神祇,至高诸天而建。
白葭在高台之上的偏殿中修养了几日,便已觉身无大碍。
此刻,她站在大殿高耸的巨大白色廊柱旁,感受着头顶飘散而过的白云,看着近在仿若咫尺的碧空,还有几乎伸手可触的飞鸟,扑鼻而来的是清新而带点泥土草木味的空气。
数百年前的这个世界,有着数百年后已经被人们几乎消耗破坏殆尽的自然纯净,以及安宁祥和。
一念及此,白葭在拂面的微风中忍不住叹了口气。
她叹息着垂下眼,眼角瞥见一个白色的身影,不由转眸看去。
大殿外的一面毫无遮拦的白色圆形石台之上,琼盏圣女跪坐在正中,直直的挺着背脊,面对穹宇微仰着脸孔,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只见她紧阖着双眼,向两侧平展伸直双臂,双手掌心朝上捻起,神情平和而虔诚。
细软的阳光斜洒而下,笼罩住石台上的琼盏,她漆黑的长发盘桓在地,宽大的绣金白袍在光线反射下升起淡淡的金光,就连白皙的脸上也镀上了一层金色光泽,微风悠扬起她细长的发丝,那双臂间振振展飞的袍袖,让整个人看去好似几欲临风而去。
石台之上那一种肃穆庄严的气氛,无形无质却令人莫名心生敬畏,白葭不自禁的受到了感染,只觉得一颗心突突急跳,下意识的放低了呼吸。
琼盏在悄无声息的静谧中缓缓睁开眼睛,平举展开的双臂在头顶无声合起,手腕翻转间,举着凌笼八角镜,嘴唇同时翕合,不知念着什么。接着,向前倾身,整个人匍匐在地。
漆黑海草一般的长发静静铺满了她一身,她纤瘦的身体在宽大的白袍下显得异常单薄,须臾之后,她才从地上慢慢起身。
琼盏在石台上默默看向遥远的穹宇边际,甫一转身,便看到了大殿廊柱旁的白葭。在看到白葭眼睛里一瞬间流转着和月见城民众相似的奇特光芒时,心中不由的划过一丝异样,“白葭,你身体尚未痊愈,怎么出来了?”
琼盏每次在向神祇祷告时会取下面纱,白葭几日前初见真容时,简直惊为天人。玉肌冰骨的琼盏,五官玲珑精致,口唇饱满而殷粉,一双黑白分明眼睛在小巧白皙的脸上甚是灵动,目光轻悠悠的看过来,简直宛若出尘谪仙。
此刻,她白皙的脸颊因长时间阳光的曝晒而产生了浅淡的晕红,嘴唇却微微发白。
“我已经没事了。”白葭笑道,边说边像是证明似的大动作挥动了下胳膊,关节相连,肌肉会直接牵动脊背的伤口处。
琼盏看着白葭眉眼丝毫不变,竟似已完全感觉不到疼痛。
虽说望血草效果奇特,但白葭的恢复程度着实惊人,自她醒来后不过数日便能如此活动自如。
白葭停下扭动的胳膊,瞅着琼盏的细致姣好,白里透红的面容,问道。“今天的祷告时间好像有些延长了?”
琼盏走到廊柱下,朝白葭点头,神色有些许疲惫,“我想一齐超度完信塬乡的最后几个信众,希望他们能早些安息,来世能够有善福泽被。”
白葭的视线停留在琼盏面上,想起了醒来那日李良歧和她的对话。
“圣女,你为何那么相信神祇的存在?”白葭说着忽然顿了一下,生怕冒犯了克什族唯一神祇的信仰,连忙补充道,“我是说至高诸天。”
然而话一出口,她就又后悔了。自己这样的问法不就相当于在质疑克什族信仰的存在与否了么?
琼盏似乎没有察觉到白葭刹那间反复的心思,兀自想着什么。就在白葭想再度矫正自己的意思而开口前,只见琼盏似乎犹豫了一下,接着低声喃喃道,“因为我曾经见过。”
“啊?”白葭大吃一惊,瞪大了眼睛,这样的回答简直让人始料不及,她不由倒吸了口气,磕巴起来。“你、你见过至高诸天?”
“不,是其它的存在。”琼盏一怔,陡然意识到白葭显然误解了什么,若有似无的笑了笑,缓缓摇头。
“在成为圣女的试炼中,我意外掉入了一个深不见底的地洞,失去意识前我好像见到了通籍中所记载的龙族,醒来后,这枚“星魂石”便在我身上。而我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通过试炼的人,于是便继上任兰雾圣女之后成为了克什族新一任的圣女。”
她没有告诉白葭,在凌笼八角镜发出指引白光时,这一颗‘星魂石’也和白葭的那把象牙白的剑柄发出了共鸣。
白葭认真的听着,看着琼盏像佐证自己的话似的,轻轻点上额头那颗金色的五芒星,神情有些欲言又止,直到听到最后,她眼神惊疑不定,诧异脱口,“唯一一个?”
琼盏点头,神色有些怪异,“那不仅是考验圣女候选者,也是选拔生死的试炼。与其说是选出最佳人选,不如说是淘汰不合格者,而我也许是透支了这一生的幸运才侥幸成为了那个合格者。”
白葭咋舌,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择优汰劣的生存准则,原来自古以来便是那么的残酷。
她抿起嘴角,视线落向琼盏额间那枚金色的五芒星,不禁想起了那个桀骜不驯,最后化为虚无的敖沥泽来。
龙族千万年前便被驱逐于地心深处,又如何会那么巧合,甚至不惜破除永不离开地心的誓言去救一个失足落入的小女孩
白葭心中疑惑,却完全没有丝毫的头绪。
或许,是因为龙族向来和人类亲近,不忍对生命的见死不救?
她忽然觉得自己这样的杯弓蛇影和猜忌多疑有些可笑,不由晃了晃脑袋,目光不经意的瞥过琼盏掌心的凌笼八角镜时,顿了一下,脑海中猛然闪过一个念头,她抬起眼睫,“圣女,你有兄弟姐妹么?”
这个话题转的十分突兀,琼盏一愣,面色有些异样的看着白葭,低声缓缓道,“我没有亲人。”
“我有一个同胞姐姐,但在我很小时候便夭折了,是否也能帮她超度一下?”白葭眼睫微动,恳切的看着琼盏。
白葭一直记得自己有个体弱多病的双胞胎姐姐,但是她的母亲却一口咬定她是独生女并没有所谓的同胞姐妹。虽然幼时的记忆和梦中的那个小女孩的面容一直模糊难辨,但白葭不知怎的就是确信那个小女孩是真实存在的。
琼盏闻言,不知何时因何而微微紧绷的身体松了下来,她向着白葭微微点头,“虽不知令姐如今何在,不过以你为媒介,应可以一试。”
她说着,举起那面凌笼八角镜,竖起双手掌心抵住镜边两处棱角处平举在胸前,镜面正对着白葭,她闭上眼睛,口中迅速翕合微微有声。
那一面小小的镜面不知怎的居然慢慢发出幽白的光芒,在她的两手掌间迅速翻转起来。少顷,琼盏睁开眼,对白葭点头道。
“愿她往生来世,无灾无难一生安然。”
“谢谢。”白葭心中一动,朝琼盏露出一个感激的笑容。目光在落到琼盏手中的小镜上时,脑海中飞快的闪过什么,她顿了一下,指尖摩挲着袖口,有些踌躇的问道,“圣女,可以把这玲珑八角镜借我一下么?”
琼盏冷不防白葭会提出这样的要求,她看了眼白葭面颊上那大病初愈之后尚存的浅色晕红,不知想到了什么,把凌笼八角镜递向白葭。
这玲珑八角镜是克什族的圣物,是圣女身份的象征,原本白葭觉得来历不明的自己提出这样的要求可能有些出格,可出人意料的是琼盏居然连她借来何用都没有过问,就这样二话不说的递给了自己。
白葭一时间有些受宠若惊,她小心接过。
镜边上镶嵌着的两颗玲珑眼紫艳欲滴,像是一对蔚紫的眼睛静静注视着她。白葭翻过凌笼八角镜,只见背面是篆符一般的密集的图形。
那图形繁复而古怪,白葭细细看着,忽的眸光微凝,似乎发现了什么奇怪之处。她凑近凌笼八角镜,几乎就要贴在眼皮上,也不知在分辨着什么。
“圣女,是否知道这小镜后面表达的是什么意思?”白葭抬起头来问琼盏。
琼盏的目光落向托在白葭掌心的小镜,只见镜身背面的图象如同纠缠的藤蔓,缭乱扭曲,毫无规律章法,非图非字,不可识辨。她缓缓摇头。“这面天镜只知是克什族祖先流传下来的神物,具体来由和这背后的图文含义早已湮灭于古老的时间洪流中。”
白葭用指腹描摹过那凹凸而起的纹路,有些苦恼的思索着什么,她皱起五官,致使鼻梁上微微褶起细小纹路来。
她曾一度研究过镜后的图文,尽管查遍了所有书籍也一无所获,但由于反复描摹过背后纹路,她可以肯定此刻手中的这面凌笼八角镜背后的图案和她的那面相比是有些不同的。
“我知道了。”白葭忽的灵光一闪,转头四下急切张望似乎在找着什么,最后疾步去殿内供台边,拿过摆放的净瓶,食指蘸着里面的露水,在桌面上划写着什么。
琼盏看着白葭这一惊一乍的举动,走了过去。
轻细的衣料摩挲声中夹杂的缓慢脚步声慢慢近至自己背后,白葭直起身,指着桌面上的水渍,转头问,“这些呢,圣女认得是什么意思么?”
蜿蜒扭曲的水渍爬附在供台石面上,杂乱中却又似有一些规律排列。
琼盏一愣,抬眼看向白葭,黑白分明的眼中转过惊讶。“这似乎克什族古老通籍上一种已经湮灭的文字。”
“通籍?”白葭眉头一扬,这是琼盏再次提到的字眼。
“克什族历代圣女都必须习射研籍。射指的是射箭,籍指的便是这通籍。”琼盏若有所思的看着白葭,“不过,这些符号看上去有些许怪异,像文字却又似乎不是。”
白葭有点失望,她瞥了眼桌上的字,忽的眼神一亮,手指飞快的蘸了茶水,在旁边刷刷又加了几划,“这样呢?”
琼盏的视线落向桌上的繁复的符号,细长的眉头轻皱而起,她不可思议的抬眼。“这……李良歧?白葭,你是如何知晓这通籍文字的?”
“我不知道。只是曾看到过这样的图字,便记了下来。”
白葭半真半假的回答。原来凌笼八角镜背面并不是什么图案,也并非是一个字,而是由许多被拆解得支离破碎的通籍文字细密重组而成,因而显得凌乱古怪,连通晓通籍文字的琼盏一时也没有认出。
琼盏定定的看着被拆解开笔画的通籍文字‘李良歧’,那零落蹩脚的笔画像是由幼童描摹而出,歪扭而零散。只是即便再怎么不成字的扭曲,这确实就是通籍文字。
低低回旋而过的风声,仿佛在琼盏耳边絮絮低语,诉说着什么诡谲离奇的秘密,她搁在供台上的指尖一动,似乎犹豫着想要去摸那水渍,最终却是没动,而石头的丝丝沁凉幽幽渗入了她的指腹。
由遥遥天际跋涉而来的风在大殿内游移而过,一笔笔吹淡了桌供台之上的文字。在细风的撩拨里,琼盏抬手捋起吹散至眼前的发丝,额间金色的五芒星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
她抬起眼来,看到了白葭那一双与自己相似却不同的眼睛。不禁想到了白葭前一日见到来送草药的叶阑声时,这一双眼睛中闪动着说不出的复杂怪异。
非但见到叶阑声如此,白葭见到李良歧时亦是一种类似于经久重逢的异常表情。这个女孩的一切正如同她的来历一般皆成谜,可不知为何,她对白葭就是有一种相识已久的莫名熟稔和安心。
琼盏复而垂眼,忽然道,“这面天镜在克什族间有一个传说,据说被镜子选中的有缘人不只可以看到未来影像,甚至可以穿梭过去的时间。”
“不过——”她顿了一下,嘴角有气无力的笑了一下,像是想要探看白葭神情情绪一般拖长了转折的尾音,看着白葭道,“流传至今也无人为证,也许这只是人们对悠久传承之物持有敬畏之心,因而产生的一个美化。”
白葭保持缄默不答。
传说之所以成为传说,是因为有太多的虚假作为它的不真实的凭据证明,因此她无法贸贸然就和琼盏说这个传说是真的,自己便是实践者。况且即便她说了,琼盏也可能不信。
只是,她不知道原来着凌笼八角镜还可以看到未来影像。
“这个传说若是真的话,我倒是想看看我未来五十年后如何。”
琼盏微微笑起,她因为烈日暴晒而残红未退的脸颊忽然露出一种飘杳不真切的惘然神情来,她转眼看向殿外空旷的石台,像是在虚空中看到了什么,睫毛轻颤。
“也许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妪,或者我已经死去了。”她这么说着,眼底却悄然滑过一道复杂的光芒。
克什族上一代圣女兰雾在十一岁的她被遴选为圣女那一日曾说,她是无终之命,将永生永世在这世间徘徊不得安息。
那一个气质如兰,高华如同神祇的女子眼神悲悯又似漠然的看着她,那一种如同看着渺小蝼蚁的眼神,让琼盏无论过了多少年都难以忘记。
白葭听着琼盏那萧索的语气,那一刻她猛然惊觉眼前这个翩然出尘的女子身上为何总有一种清冷,寡淡到几乎飘杳的感觉,甚至即便此刻她就站在自己面前,真实可触,也有一种飘忽悠远的错觉。
——那是因为她对生没有渴求和执着,没有希望和欲望,她的话里充斥着一种可悲的宿命感。可若是这样,那又是什么在支撑着了无生念的她活至今日呢?
未来五十年后?
她的视线从手中那面凌笼八角镜上移至琼盏的面孔之上。琼盏正侧首看着殿外空旷无人,在金色下惨白一片的石台。明湛的光模糊的反射入她的眼瞳中,像是一面蒙尘聚雾的镜子。
琼盏这般端丽高华,气质温厚,五十年后想必也一定精致美丽,气质出众。可那被撕去的书页中为何残留了她的名字,这个美丽的圣女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又到底有过什么样的遭遇?
白葭暗自思索间,不自觉摩挲着掌心的凌笼八角镜,两颗小小的玲珑眼抵在指腹的感触是那般温润而光滑。她兀自寻思着可能的境遇变化,忽的感到掌心的小镜居然微微发热起来。
她一惊下想也不想的当即瞥了眼琼盏,趁着她没有丝毫察觉,心念一动,轻轻翻过那面镜子。
在看到镜面的刹那神情一顿,她盯着镜面,像是看到了什么难以明白的东西,眼中充满了疑惑不解,皱起眉头细细的看,而后身子猛然一僵,也不知在其中看到了什么,啪的一下反手把镜子合在了供台上。
她所能设想到的五十年后的琼盏的样子,每一种都应该是安适静美,皎月当空的恬淡与洒脱,却偏偏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那样的情形。
琼盏听闻声响回头,看到白葭有些异样的脸色,视线在凌笼八角镜上滑过,似是隐隐猜到什么,心下惊诧的同时略略一沉,问道,“怎么了?你是不是看到什么了?”
“没什么,什么也没有。”白葭在她询问的目光里苦着一张脸,不着痕迹的别开了眼神,把玲珑八角镜还给琼盏,慢慢摇头,“我不是这面镜子选中的有缘人,什么也看不出来。只是刚才有只虫子忽然飞过,吓了我一跳。”
琼盏笑了,眼角下的那一颗浅淡的朱砂痣仿佛动了起来。听到白葭喉咙间那细小颓然的叹息,她不自觉的微微松了口气,抬眼远远眺望向天际的云霞之中。“其实不用看我也知道,我是把一生献给神的圣女,余生也必定会在这高台之上度过。”
是的,这或许已经是她最好的结局。
琼盏的声音轻微柔和,嘴角那一抹浅淡的笑意几乎就要被殿内的微风相携而去。白葭看着她线条柔和,皎洁明丽的侧脸,暗自咬住了唇,掌心还残留着灼人的炙烫。
她在镜中看到的一团如同发光的雾气一般的白色光影,那光影挣扎变幻,最后竟渐渐地幻化成了她自己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