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信塬乡的血腥屠杀消息终于不胫而走,并且很快便传到了月见城,在民众之间当即传的沸沸扬扬,人心惶惶。
恐惧是一种极为可怕且不可控制的瘟疫。
人心恐慌不安之下,直接导致自昨日前开始,大片民众就开始匍匐在高台大殿的一百零八级台阶之下,祈求圣女的保佑。保佑免除灾祸,保佑即将要出兵的亲人安然,保佑这次像以往几次侵占来犯一般最终有惊无险,一切如常。
越是束手无策的人,在面临恐惧和危险的时候,越是会想尽一切办法把压力和情绪转嫁和发泄,也越是寄希望于侥幸和运气。
白葭在偌大空旷的高台大殿的廊柱下,遥遥看着琼盏面对着底下黑压压的群众,在台阶之上的供台上,行云流水的施行着祷求至高诸天的祀神式。
她长及腰际的从长发上束着一只小小的银铃,而手中的拿着一串圆环状的金铃,双臂在祝颂声中一下接一下的振动,宽大的袖子像一对张开的翅羽,在她一个轻盈的点地回旋中翩然展开,一串串细密的铃音里夹杂着一声又一声清脆微弱的金属相击声,随风幽幽传来。
在长时间的仪式中,琼盏白皙的脸上渐渐透出些红晕和疲惫来。
白葭看着那轻舞翩飞的白色身影不由呆了,眼角忽然有一个青色的娇小身影微动,她侧首,只见木清瑶不知何时站在自己的身旁,朝着祀神式的方向一翻眼,撇了撇嘴。“有什么好看的,这个阵势就是做给地上那一群瞪直了眼睛的民众看的。”
她瞥了眼底下匍匐的民众,有些心疼怜惜琼盏,又对台阶底下的人们有些不满,“祷告总是心诚就灵的,可客尔伽的这些人却像是只要不看到圣女姐姐辛苦疲累的样子,就不能放心祷告的成效。”
白葭想起琼盏之前白色圆台之上的祷告,无声平静圣洁柔和。
“可若不这样让民众亲眼看到,他们将会忍受不了那种无端的恐惧。”白葭摇头,看着那个蹁跹起舞的白色身影,沉声道,“这样下去的话,还不等垢面军入侵客尔伽,民众便把自己的精力耗尽了,那时客尔伽不攻自破。”
话一说出口,白葭微微一愣。曾经的她很排斥这种华而不实的表面矫饰,固执的坚信本真的一切,可如今她居然如此自然的把相悖的那个想法说了出来。
木清瑶侧首,目不转睛的看向白葭,圆圆的脸蛋上露出一副老成的若有所思神情。
白葭轻咳了一声,似乎要掩饰那一刻心中的燥乱,皱眉,“已经过了十日,那只恶鬼一般的垢面军却忽然消失了踪迹,还有那个叫宁宵与的男人,也不知他到底在盘算些什么?这么些日子,竟像销声匿迹一样。”
“呀!我怎么就忘了。”白葭话音刚落,木清瑶忽然拍了下自己的脑袋,想起什么似的,懊恼焦急的叫了起来,她朝白葭瞪圆了一双杏眼,“白葭,我正是要找你来说这件事的。”
“找我?什么事?”白葭问。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个口齿伶俐,看似没心没肺的活泼少女对自己带着点疏离和排斥,此番听她居然主动找自己,不免有些诧异。
“唔——”木清瑶点头,“孟大哥在城中的悬灯巷里发现了一个蓝衫男子,看装束不是克什族人,但不知道是不是你所提到的那个叫宁宵与的男人。”
白葭想起了那个风淡云轻,却指点生死的可怕男人,脸色一凛。“那人现在在哪?”
木清瑶看着白葭变得凝重起来的脸色,也不禁有些微微忐忑,“还在悬灯巷里,已被孟大哥制住。民众太多,孟大哥说押着个人不方便过来,未免引起骚动,让我带你去辨认下。”
白葭压低眉眼,眼神闪烁。如果那个男人来到了月见城,那么那支垢面军便可能随时来袭。信塬乡那惨绝人寰的炼狱场景依旧历历在目。
“好,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去。不过——”白葭停顿了一下,疑惑的转眸,看着木清瑶皱眉,“这出殿的石阶被民众拥堵垄断,我们如何出去?小瑶,刚才你又是怎么进来的?”
木清瑶不言语,一双杏眼朝白葭神秘的眨巴了一下,她默不作声的转身,却是往大殿中央的供台径直走去。
白葭诧异的看着木清瑶举动,不知她要做什么。
只见她面对那巨大的黑色石台,抬起手臂,用手指在虚空中似乎写画着什么东西。就在这迅疾的动作下,那一座巨大的供台居然无声的移动起来,露出一块黑黝黝的方形开口。
“好了,白葭,我们走。”木清瑶转头朝白葭招了招手。
白葭从呆愣中回过神,抿起嘴唇,向着那黑洞洞的开口走去。走到近前,她才发现下面是绵延至不知何处的层层台阶。
木清瑶已经下了台阶,手中不知拿着什么,一种柔和湛碧的光芒照亮了她的周身。白葭向来怕黑,下意识的犹豫了一下,在那个小小的青色身影更往下去的时候,她一咬牙,踏了进去快步跟上木清瑶,头顶的供台在她进入后随即悠悠合上。
民众终于散去,琼盏自殿外石台缓缓走进大殿,然而却停留在巨大的廊柱旁没有继续向前,四步台阶之下不知何时竟站着一个颀长的蓝色身影。
琼盏不易察觉的微微皱了一下眉,缓声提醒道。“若是来祈愿的话,在那天阶之上即可,无需前来大殿之中。”
大殿八个方位各有四步台阶往下,而中心则立着一个巨大的黑石供台。她清凌凌的声音和着穿梭在廊柱殿内的微风,在空寂的大殿中央往下沉落,一时间仿若从无数个方向回响幽幽而起。
那个供台边的蓝衫男子却在众多声音里一下辨出了琼盏的方向,抬头向她投来视线。
那个男子面容白皙温和,嘴角噙着一抹若有似无的淡淡笑意,他不说话,似乎在打量面前台阶之上静穆而立,以白纱掩面的白袍圣女。
他的安静,以及那种闲然自得的态度让琼盏恍然意识到什么,面纱下的眉目清冷下来,声音冷凛而微绷起,“你不是信众,你到底是谁?”
“我叫宁宵与。”宁宵与悠然点头,看着高台石阶之上满身光华映照下的白袍女子,眼底转过一丝饶然的笑意,“我谁都不信,哪怕神。很多时候,我连自己也不相信。”
空荡浩阔的大殿里只有一个孤零零的巨大供台,没有任何神祇的具象形态。宁宵与视线在大殿里环视一圈,视线最后停留在面前的白袍圣女身上。
克什族的人与其说是通过圣女间接来信仰那虚无缥缈,至高无上的神祇。不如说更倾向于直接把自己心底的信仰及情感投射给这高台大殿里真实可见的圣女。为此,他们把历代的圣女们作为半个神祇,要求历代她们不可离殿,不可婚配,在这高台大殿里直至死去。
“圣女,你相信你所信仰的那个神么?”宁宵与看着那一双黑白分明的干净眼瞳,忽然有些好奇。
琼盏微微皱眉,她本不想和他多言,然而却还是开口了,“自然,神是我们世世代代的信仰。我作为克什族的圣女自然相信凌驾万物之上的唯一神,至高诸天会保佑祇所有子民。”
玉珠落地的声音回响在大殿之中。这个笼罩子安殿外斜射而入的光线中的白袍圣女周身隐隐散发出一阵淡淡的金色光芒,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是那样的干净和纯粹。
这是一种心无旁骛的信仰,让面前的这个白袍圣女看起来皎洁而剔透。
宁宵与几乎可以想象对方面纱下轻轻咬合嘴角的坚定,心底恍惚一瞬间激烈翻起那种沉寂到几乎消亡的炽烈情绪,他压下那一股几似于兴奋的细小颤栗,意味深长的抿唇无声笑了起来。“是么。你相信祇会保护你么。”
他转过眼眸,“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人们越是全心相信的东西,一旦坏了,便是不可逆转的倾颓洪势。圣女,你知道么,崩塌的神像将会是地狱索命的恶鬼。”
他有些迫不及待的想看到,一旦那些神的子民知道关于他们圣女的一切后,这个干净剔透的白色圣女会如何?她还会信仰她的神么?
琼盏眼神闪烁,她看着面前这个莫名其妙的男子,心中有一种难以言说的不舒服,眼前的这个人有一种不加掩饰的恶意。
她眉角一沉,面色不悦,刚想开口呵斥宁宵与的口出秽言,却看到他含笑深深看了自己一眼,“圣女,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这一句若有所指的话像是一缕寒气从琼盏的耳朵迅疾蹿遍全身。琼盏盯着那个蓝色的背影仿若无人的兀自朝着大殿外的天阶上远去。
这个怪异的男人让琼盏心里有一些莫名的惴惴不安,她蹙眉想着什么,转向廊柱外的石台。然而,转身没走几步,便听到身后大殿里有窸窣的细微衣服摩擦声。
琼盏以为是宁宵与去而复返,忍不住心底蔓生的厌恶和烦躁蹙眉。她转过身,待得看到大殿中的人后,她的脸色刷的一下惨白一片,不由自主的往后退了一步,全身瞬间感觉像是爬满了细小的虫子一般,起了一层密集的颤栗。
三个獐头鼠目,笑容猥琐的大汉不知何时竟站在了大殿之中,油腻且布满胡渣的脸上那一双双眼睛俱是瞳孔细小如粒而眼内大片留白,在大殿中四下一扫后,目光俱是看向她,眼睛细细眯成一条缝,以一种露骨的眼神肆意的上下打量着她。
“圣女大人——,好久不见,你可让我们好找啊。”一个包着粗布头巾的男人半张嘴舔了舔牙齿,用尖细得像针一般的声音说着刻意拉长了尾音,听上去古怪而恶心。
那个叫宁宵与的男人和这些人是如何接二连三悄无声息的来到这高台大殿的?
琼盏褪尽血色的嘴唇抖了一下,她死死的捏紧冰冷的手指,努力保持镇静。忽然似是想到了什么,全身一震。
是了,是殊途。他们居然利用大殿下那条通往各处的‘殊途’来到了这里。
那一刻,她覆面白纱之下面如死灰,出路被三人堵死,殊途的入口又在供台下,而自己背后就只有那一座离地十数丈高的圆台。
那是她十一岁时死里逃生后被遴选合格受封为圣女的石台,而如今自己竟是要从这石台上跃下了么?
琼盏看着逼近的那一张张龇牙咧嘴的面容,眼神如同破碎的镜面,她霎时转身,毫不迟疑的朝着圆台之外径直奔去。
不,她不要再想起十一岁之前的那个噩梦,她不能再变回那个凄惨可怜的小女孩。
宽大的白袍拢风而起,像一只挣扎欲飞的白蝶,脸上那轻盈的面纱在逆风中被吹落,像断了线的风筝在廊柱边上遥遥飘了上去,回旋在空旷的大殿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