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高台大殿之中,此刻簇拥聚集着几乎所有客尔伽的民众,里里外外被围得水泄不通。
从最内的民众那满脸愤恨的激烈情绪一层层递减直到大殿之外天阶平台之上最外围的人们那面面相觑,不可置信的茫然神情,层层递减的表情犹如向外绽开的万花筒。
窃窃私语声让这个空旷的大殿安静得可怕。
那放置有一只神龛的黑色供台之下,大殿中央的凹陷中心位置孑然独立着一个白衣女子,以白纱覆面,额心鬓发间坠着一颗金色的五芒星。
赫然便是这高台白殿的现居者,琼盏圣女。
不多时之前还匍匐于她脚下虔诚祷告,祈求庇佑的民众此刻立于殿中的以八个方向环绕而起的台阶之上,把她圈在那个围城的八角中央,居高临下俯视于她,眼中各种缤纷的情绪,唯独少了那一份信仰。
琼盏细细的描摹过民众脸上的神情,在那异样的眼神中丝毫不躲不闪。她此刻换去了那破碎的宽大白袍,穿着一件修身的白色衣衫,挺直脊背一人站在殿中央,只显得整个人削瘦无骨,如同一片纸张。
人们如同针芒的目光全都汇集在琼盏身上,但又似乎是迫于她一身的清高气势,没有声响。
一个用深蓝头巾包着脑袋的男人缩着脖子小心的看了眼周围的众人,眼珠悄悄的转了转,脸上的横肉细微一抽,立刻扭过脸指着琼盏倒横起眉毛,红着眼睛怒斥道。
“琼盏,我和你母亲当初生你养你,给了你这条命,谁知你这个畜生不如的东西竟然做出这种□□龌龊之事。你怎可如此忘恩负义,竟是要害死我们夫妻两!作为你的父亲,你犯下这等弥天罪业,我难辞其咎,因此我绝不能坐视不理,不惜选择大义灭亲,也实在不能让你继续欺骗大家。”
他捏着拳头,骨节咯咯作响,挥舞着手臂仿佛一场表演般,竭力表现出一种哀怒至极的捶胸顿足,及深刻自责和悔恨。一副若不是碍着聚集在周围的众人而不好动手,自己想必是早已挥拳而下的样子。
人群中一阵微微骚动,交头接耳的低声讨论,一双双眼睛却像是黏在琼盏身上。
离魂香散尽没多久,她便被带到了大殿之中。在见到这个男人的第一眼时,那些被她刻意深深埋藏而起,几乎至于忘却的无助绝望,以及身体上的冰冷疼痛顷刻全部都翻涌起来。
琼盏发现原来自己一刻也忘记不了这个男人的面孔。
那是从来都只管自己温饱,当她不存在的父亲,生气时却总以一副为人父的嘴脸,骂得无比难听凶狠,动手也毫不含糊,等手头紧缺时又会毫不犹豫的把她作为一件器具物件去赚取钱财。
这个时候,她才恍然意识到,原来自己即便成为了这高台之上的圣女,却还依旧是多年前那个不敢表现出意识和感觉的傀儡小女孩。
脸上的白纱遮挡了她的表情变化,露出的一双眼眸如同没有星辰的夜空,漆黑而死寂。
那个中年男人见她毫无反应,瞥了眼人群当首的尚乌,立即对一旁的一个皮肤黝黑,眉眼细长上挑的妇人飞快的使了个颜色。那妇人会意,当即嘴角向下一坠,拉长一张脸,神情苦不堪言,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似的哼哼唧唧的哭了起来,从抽噎毫无过渡的变为声泪俱下。
“是啊,琼盏,我怀胎十月把你生下来,还让你参加遴选这才成为了许多女孩不能企及的圣女,你不仅从来不曾报答过我,如今却还想恩将仇报,做出那样不知羞耻,亵渎神祇的事情,让我在大家中间抬不起头,以后可怎么活啊。”
她期艾的抹了把眼泪,忽然表情一变,软声低语的央求道,“你就听我们一句,忏悔你做过的一切,在审判时接受天审来洗涤和消除你的罪业吧。”
——所谓的接受天审,就是通过忏悔和接受刑罚来洗去罪业,也就是直接让她去死。
面前的中年女人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黝黑的脸庞硬生生的憋成了猪肝红,扯开的嗓门如同哭丧似的难听而大声,盖过了大殿中悉悉索索的低语。
琼盏面纱下的一双眼睛定定的看向两人,仿若两颗黑曜石一般深沉。
那个跳梁小丑一般的男人,如今在盘算着如何和她撇清关系,而这个心思歹毒的妇人在暗示着让她承担所有做过和没做过的一切。她从未在眼前的人身上感受到父母的温情,相反他们让她自小便完整的体会到了各种残酷的绝望。
即便不曾有过期望和希冀,但琼盏见他们如此真挚的一心想要逼死自己,心中的某一处还是忍不住一颤,像是寒冰贴上了心口,心口抵上刀锋。
她看着眼前这对陌生的夫妇,一个怒目圆睁似乎要吃人,一个哭哭啼啼却眼神埋怨,每一个都作出了父母在孩子犯错时的标准神情姿势。
可就是眼前这个好吃懒做,小气抠门的懦弱男人和这个爱慕虚荣,尖酸刻薄的势利女人多年前不但把自己作为一件明码标价的物件租售,甚至根本不管那是九死一生的圣女试炼,一齐算计着那参加遴选会到手的蝇头小利而断然把自己送上神台,献祭给神。
当时,还是个孩子的她无比幸运的捱过了常人无法忍受的死亡试炼,在兰雾圣女面前做出了选择——宁愿由一只能获得碧空自由的小鸟斩断了自己用来飞翔的翅膀成为了如今孤独沉默侍奉神前的圣女。只为了彻底斩断心底与过往的最后一丝情谊和牵连,抵给那一对父母所期待的富余,地位和他人的艳羡,从此两不相欠,毫无瓜葛。
此刻,她看着两人,听着两人口中那一声声谩骂数落,胸腔激烈翻腾几乎要吐出一口血来,浑身因强烈的愤恨而发抖,她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感受到身体内血液的炙烫和冰冷。
琼盏静了一静,一个决定在那个瞬间成型并且澎湃翻涌在脑海间,她猛地抬起苍白的脸,清亮的眼睛里冰冷而决绝,像夜空的流星璀璨的瞬间消亡。
“好,既然我这条命是你们给的,我也不稀罕,还给你们便是。自此我们恩怨两清,生死两讫,唯愿此后生生世世永不复见。”
她的声音一如在大殿天阶石台上祀神式一般,清冷而庄严,仿佛诵念着深的旨意。
那妇人怔了一下,继续嘤嘤哭泣,低头擦着眼睛的间隙,眼神却不断的瞟着琼盏。
琼盏抬起眼睛,直直看向面前台阶之上的尚乌。“我承认我犯下的罪,是我亵渎了神祇,玷污了信仰,我接受审判。”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即使她争辩反驳也显而易见的无力,没有人会相信她,甚至只能让她难堪,况且她没有反驳的依据。
这条命是那一对夫妇手中的那一张永远的底牌。她不知道一直相安无事的这对夫妇为了什么忽然跳出来,不惜冒着引火烧身的可能也要去揭露十数年前的那段往事,将她拉下神坛,置之于死地。
语毕,大殿之中静的萧索,仿若一片蛮荒空寂之地。人们似乎在酝酿一种即刻就要爆发的情绪,殿中有一股异常流动的气息。
尚乌踏前一步,双手平展,宽大的灰色袍袖垂落下来,他微微仰面,似对着民众又好似向着廊柱之外的天空。
“罪者琼盏承认自己犯下了□□之罪,其罪深重,不仅是欺瞒我们克什族人这么多年,还以污秽之身侍奉我们最高信仰,至高诸天,如此行为罪不可恕。其于申时将在白台接受天审,以祈愿至高诸天消弭愤怒,保佑我们克什族。”
说完,他收拢了手臂背在身后,垂眸看向数步台阶之下的琼盏。这个精神矍铄的白发老者此刻全然不似平日稀里糊涂,相反鹰视狼顾,一双半耸拉着的眼睛里精光毕现,完全不似十多年前那个虔诚真挚的看着兰雾圣女的老人。
人群古怪的静了一下,似乎没有回过神来,接着陡然爆发出激烈的声响,那声音里或喊叫或怒骂,或哭或怕,杂乱不清。
琼盏在混乱的声音里,茫然四顾,心下却只觉得如释重负一般坦然。
在遭遇殊途下发生的事后,她已然再度变回了十一岁前的那个女孩,整个人感情木然,情绪迟钝,连哭泣都不敢。
而现在,她再不需要忍受活着,也再也活不下去了,因为这条命一直都不是她的。而幸好,她早已舍去原来的名字,不用再归还什么。
兰雾圣女给她取得琼盏之名后,不会再有人记得提起她出生的名字,所以没有人知道她原本也不叫琼盏,而是一个随意且略带嫌恶的单字:穷。
她原以为,在这高台大殿中捱过漫漫余生已是最好的结果,却原来死在多年前那场圣女遴选中才是自己真正最好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