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蒙阿狱犹如一只黑色的巨兽静静蛰伏在高台大殿背后的阴影中。它是由客尔伽最坚固的山石面北而建,所有的窗户都正对着圆形的白台,据说如此构造为的是让狱中的每一个罪人看清白台之上的审判和刑罚,从而更加深刻的认识到自己犯下的过错和最终的结局。
朝北向的蒙阿狱终年缺少阳光的直射,因而空气中弥漫着阴冷和潮湿。昏暗的牢房地上铺着瘪薄的一层草已然微微发霉腐烂,变得如同干涸的血迹般一片暗褐,它们和着掩埋其中的几具死老鼠的尸体,一齐发出难以言说的酸腐恶心臭味。
叶阑声在昏暗里悄无声息的靠着墙,失神的睁着眼睛,比暗夜更深的眼瞳里倒映着由那一格竖着铁栅栏的小窗外斜射而下的蒙昧余晖。暗淡的金白光线里有许多纷扬飞舞的细小白色灰尘,像蜉蝣垂死挣扎于这微弱的薄暮之光,也像多年前那一天里纷扬而下,灼人眼睛的纯白雪粒。
“微生姐姐……”一声喃喃被蒙阿狱的沉寂所吞噬。
乱葬岗那个雨夜后他从坟地尸堆里爬了出来,一直颠沛流离在山野之间,直到在银装素裹的雪地里遇到了那个背着绿鞘倾宵剑,骑着毛驴,悠哉晃荡而来的白衣女子。
当时的她懒散的哈着白气,睫毛上结着白色的晶珠,整个人就像是雪幕中凝结而成的幻影。在看到衣衫褴褛,一身死气的他后,便不由分的强制带他一路同行。这之后的很长时间里,他们一起走遍山川河流,荒漠冰原,他在这个过程中渐渐重新有了生存下去的希冀。直到十年前那个白衣女子留下倾宵剑后忽然失踪。
一直以来,他已经失去了太多人,每一次他都没有帮上忙,也没有来得及制止。
琼盏,给他的感觉和那个叫做‘微生酒’的女子太过相像。这一次,他不想再让身边的任何人死去,而且他也清楚琼盏圣女对于那个对什么都意兴阑珊,仿佛空无执念的李良歧有多么重要。
一想起民众那副狰狞的表情,叶阑声游离的意识一下回到了身体。
也不知琼盏圣女如今又是怎样了?
他的眼神在晦暗中忽的细微凝起,垂在身侧的手背隐隐感到了草腐烂的黏湿和阴冷。他试着握了握手指,五指极其缓慢得收紧,身上的麻痹感的确开始褪去,他几乎可以感受到全身气力的迅速恢复。
隐在晦暗中的叶阑声打量四周。只见黑色的石壁上有斑驳类似于苔藓一样的深色,右侧的那唯一的一扇透光小窗和左边林立的栅栏都是由铁制成,这蒙阿狱就如同自己听说的那般几乎密不透风,牢不可破。
叶阑声抿紧了唇角,他意识到即便他丧失的气力全部恢复,没有削铁如泥的倾宵剑在手,他也出不得这蒙阿狱。
这一发现让叶阑声无声的抿紧了唇角,他转过视线看向小窗外的白石垒砌的圆台,中心那高耸而上的石柱缠绕着漆黑的锁链,远远看去仿若一条仰着头想要翱翔九天的白龙被锁链禁锢在那。
白台边上不远处有一棵与石柱齐高的大树。树叶枝繁叶茂,生机盎然,然而奇异的是满树的叶子连同枝干都呈现殷红之色,放眼望去,不容忽视的醒目。
‘嗒嗒嗒——’一种走路时,脚跟先着地的脚步声有节奏的在蒙阿狱中回旋而起,声音很轻很短,几乎有一种踩在针尖烈火上骤然收脚的感觉。
蒙阿狱中所关押的人很少但均是重罪,一旦进入此处,便意味着将会断绝的与外界一切的联系,因为几乎没有任何亲人会愿意踏入此处来探望。绝望和压抑的气息无时不刻充斥着这个地方。因此,这脚步声在这死气沉沉之处显得分外清晰而古怪。
叶阑声听着由远及近的声响微微蹙眉。他转眼看向左侧的栅栏之外,蒙阿狱面北背光,其中又没有火光照明,此刻昏暗模糊了那人的面容。那人影似乎在找什么,经过他的牢室时犹豫了一下,仿佛向里窥探了一眼,脚步略作停顿后走了过去。没走两步,却又立刻返了回来。
站在铁栅栏外的人影没有发声。
‘叩叩叩——’晦暗中有几声用指甲轻点着铁栅栏发出的响声。
“叶阑声……叶阑声是你么?”白葭双手紧握着冰冷的栅栏,一双眼睛极力探入阴影之中,想要看清靠在墙边的那人面容,周围的死寂让她刻意压低的声音听上去沙哑而带着怕冷似的瑟瑟。
此刻,几乎所有客尔伽的民众都里三层外三层的环绕在高台大殿之外,天阶之上挤满了脚,而看守蒙阿狱的狱卒常年没有油水,日子枯燥乏味,此刻却又不能擅自离开,已是满肚子牢骚,白葭趁此空子用了琼盏给自己绾发的簪饰发带在市集换了点东西,谎称探亲做了些打点居然就混进了这蒙阿狱。
只是没想到这偌大的狱里每一间狱室都晦暗不明,难以看清。大多狱室都是空的,有些里面有人的,却又像是关着一具死尸,毫无动静没有生息。她一路艰难的仔细辨别每一间狱室,就在刚才几乎错过了叶阑声。
狱室里的人半个身体隐在阴影里,面容不辨,一身黑衣,但垂落身侧的一只手却在一四方小窗的光线中,十指纤长骨节分明,白皙干净,于这阴冷死气的蒙阿狱格格不入。
白葭攀着铁栅栏,手下是毛糙不平的斑驳锈迹和粘稠滑腻的苔藓浆水。掌心温度很快便被冷硬的栅栏吸取殆尽,冷热相遇下渐渐出了冷汗,她整个人绷紧,暗自咬住嘴唇,身体几乎嵌进栅栏,静静等着黑暗中那人的反应。
叶阑声在阴影里动了一动,慢悠悠的站了起来,晦暗静谧中有镣铐声拖沓响起。在起身一瞬脚下略微有些虚浮,他晃了晃站稳,从墙角走向白葭,像一团飘忽的黑影。
“白葭?你怎么到这来了?”
牢狱闭塞异常的气味让叶阑声的喉咙发涩低沉,但语气一如平常的冷淡,仿佛对自己的处境毫不在意,又仿佛此刻他们的栅栏内外的处境是对调的。
“我……”听得叶阑声晦涩的声音,白葭心中一动,下意识的立即张嘴,然而唇畔刚冲出一个字便即刻被她死死咬住,她收紧了双手,感觉到那冰冷和黏腻渗入自己的掌心,被捏碎的苔藓浆水从指缝渗了出来。
再三犹豫下,白葭终究还是没有勇气,也实在排斥提及石室内看到的那个场景。
“我有办法救琼盏。”她顿了一下,在心底呼了口气,低声道。
“原本我要去城北找李良歧告知你们的遭遇,但途中听说圣女申时便要在白台进行天审,知道你被关在这里后,我便决定折返来找你。”
“申时进行审判?”叶阑声皱了皱眉,沉吟一瞬,在背光的阴影中看白葭。
白葭安静的点头,她看着叶阑声晦暗中的背光轮廓,睫毛颤动了一下,用力咽下了忽然在喉咙间咕咕打转的难受,清晰笃定道,“你不用担心,我有办法救圣女,只是需你帮忙。”
叶阑声微怔,眼前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反射着方格子窗中的光线,在那一刻像极了高台大殿上迎风而立眺望碧落的琼盏圣女,眼里有说不清的空茫落寞。
还不待他有何反应,白葭忽的松开了紧握的铁栅栏,想也不想把手上黏满的滑腻苔藓在自己身上迅速的擦净,而后低头撩起左手衣袖,快速解下系在手腕上的那条红缎带,递给叶阑声。
“这个是防音,你拿着。”
红缎系着的一只琉璃红风铃从栅栏外被递到自己眼前,叶阑声看着那只小风铃,垂落的铃舌翻转却没有发出任何的声响,顿了一下,“这是…”
白葭在叶阑声抬起手掌的刹那,不由分的一把拽过他的手,反手敏捷的把那红缎铃铛缠绕在了他的腕间。
叶阑声手腕上的镣铐在被白葭扯过的动作间,发出喀拉拉的声响,冲撞着她的鼓膜。
“防音的另一只铃我会放在琼盏身上,届时你只要晃动它,便能指引你找到琼盏。”白葭解释道。
不久前,在其中一只妨音不慎遗落后,她这才意外发现两只铃可以互相感应。
白葭的动作迅速而自然,甚至隐约带着熟稔和无意识的亲昵,叶阑声在那一瞬间硬生生的克制住了自己下意识想要抽回手的冲动。
她触碰到自己手腕的指尖有着异常的冰冷,他翻起半敛的眼皮看了眼微低着头脸色泛白的白葭,不禁想起初见时,她所流露出的那种说不出来的复杂怪异表情来。
这个叫做白葭的女孩实在令人琢磨不透,他垂眸看向系在自己手腕间垂落的醒目红缎,蹙眉抬起眼。
白葭仔细系好妨音后抬头,对上了叶阑声的眼眸,她早料到他会心生怀疑,苍白的笑了一笑,“你可以怀疑我,但这个时候,你只能选择相信我。叶阑声,相信我,我确实是真心想帮圣女。”
叶阑声默不作声的握紧拳,慢慢收回手,一双眼睛在昏暗中闪过银白的光泽。须臾,听得他开口问道,“那你有什么办法?”
白葭一愣,她没有想到冷漠的叶阑声会如此容易便半妥协下来发问,她按下心中意外,“客尔伽民众没有人认识我,我又和琼盏有略微几分相似,只要我带上面纱去做琼盏的替身,就能为你们争取离开的时间。”
叶阑声沉默,神色古怪的看了白葭须臾,“你为什么要帮我们?”
他没想到这个从屠灭殆尽的村庄而来,却不知来历的女孩会在所有人都陷入因杀戮带来的恐惧,以及愤恨引起的疯狂时,不但没有因为亲眼见过血腥炼狱场景而选择明哲自保,甚至居然会主动甘愿冒险帮助他们。
她似乎已把一切都径直做了安排,打从一开始这个叫白葭的女孩就没有把她自己排除在外,而是自然而然的认为自己和他们是同一阵线的。
白葭莞尔一笑,“因为琼盏救过我的命,算是报恩还情吧。”
叶阑声抿唇,没有再多问什么,看了白葭须臾,沉声道,“等找到琼盏后,我会回来找你。”
白葭笑了,心下感慨这时候的叶阑声可比数百年后那副冷冰冰着一张脸,惜字如金的他好相处多了。
“不,你不用担心我,我到时自有办法脱身,我是绝对不会死在这里的。我们约定在悬灯巷汇合就好。”
叶阑声深深的看向眉眼微微弯起的白葭。她的话里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那一种不惧不畏的坚定眼眸让他的心中微微一动。这个女孩在这样以身犯险的情况下,那一种处变不惊的坚强并不是为了让他放心而勉强装出来的。
白葭的视线落到叶阑声垂落的双手,眉心微蹙,对他道,“你把手抬起来。”
叶阑声不解何意,顿了一下依言慢慢举起沉重的双手。只见眼前忽然划落一道白光,随着极其细微的一声‘嚓’之后,双手镣铐应声断成两截,垂荡而下发出‘琳琅’之声。
他一惊,瞬间抬眼。晦暗中的白葭手中有一把长约半尺的匕首,象牙白的刃柄以及亮白却几如流水一般透明的利刃,通体光华流的匕首转让白葭整个人都笼罩在光中。
白葭未曾想到龙骨会忽然发出如此亮光,担忧被人察觉异常,立即反手收起龙骨,蒙阿狱顷刻再度陷入一片晦暗。
她顿了一下,小心的左右看了看,对狱室里的叶阑声倾身压低声音,“我知道你所中离魂香未曾散尽,暂且先在这狱中稍等片刻,等到申时再出去无妨。”
叶阑声没有作声,隐在晦暗中的他对白葭那一瞬间的惊诧神情若有所思。
方才那光芒中,他分明感受到了一股不似凡世的异样而强大的力量,而白葭刹那间的神情却表明她对此亦是无甚详解。
随着‘嗒、嗒……’的轻细脚步声远去,叶阑声缓缓转身,脚步拖沓着慢慢来到那一扇小小的格子窗前,举目看向那一方白台。
这个看似胆小软弱却又敢冒死顶替琼盏的女孩到底是什么人,真的只是一个屠村的唯一幸存者么?
身后的暗影死寂里有衣料摩擦发出的极其细微的窸窣声响。叶阑声怔了一下,下意识的认为是白葭去而复返。然而,他身体刚一动,陡然意识到有什么不对劲,脚下一拧,想要侧身隐入牢室内的阴影,无奈身上虚软未曾褪尽,这一下侧身愣是慢了一拍。
“噗——”有什么刺入了颈项一侧。叶阑声只觉得一阵刺痛之后迅速扩散开酥麻,接着眼前一黑,失去了知觉。
白葭在走出蒙阿狱的大门时,若有所感的回头看了幽深晦暗的牢狱一眼。
就在一瞬前,她从背后着那死寂幽谧中似乎听到了风铃摇曳下发出的一串清脆响声。然而她此刻侧耳细听却毫无声响,只道是自己忧心疑虑下的幻听。
就在白葭跨出蒙阿狱之后,一旁的拐角处慢慢走出两个身影来,两人看着白葭急促远去的背影,神情各异。
“果然不出你所料,会有人来接应叶阑声,不过那个背影似乎不是木清瑶那小丫头,狱卒也说没见过那人,真不知道在这客尔伽如今还有谁会甘愿冒险去和现在的他们有所牵连?”
杨果挑着斜长的眉眼,眼底有一丝迷惘一闪而过,她遥遥望着那一点朝着高台而去的影子,冷嗤着转向一旁的默然而立的蓝衫男子。
这个神秘的男子被族长尚乌奉为座上宾,他虽看上去温和谦逊,甚至比她见过的任何一个男子都温文尔雅,但杨果不知为何就是有点忌惮不喜这个被尚乌恭敬称为宁先生的年轻男子。
“不管这个人是谁,也不管她是何意图,只要叶阑声就能够被制住,有了他这张底牌,一切事情就都容易控制了。”宁宵与怕冷似的把双手拢在袖间,脖间围了一圈毛皮。他从那个小小的背影朝着高台望去,微微眯细了眼睛,那般游刃有余的神情,一切都似在他的鼓掌之中。
风由北面吹拂而来,宁宵与闭上眼睛,深深的嗅着空气中的味道,像是想起什么,停顿了一下,吐出胸腔的气,他睁开眼睛,漫不经心的问道,“对了,你以为李良歧是在乎叶阑声多一些,还是琼盏圣女多一点?”
杨果想了想,刚想回答,然而抬眼看到宁宵与的侧脸,她脸色微变,忽的背脊一阵发冷。
不会错的,面前的这个男人温和的眉眼中居然有隐约嗜血的兴奋和残忍。
就在杨果的沉默中,宁宵与没有动,但是眼珠却慢慢的转了过来,看到杨果难看的脸色,嘴角忍不住牵起。
蒙阿狱的大门发出咯吱的响声,一个头戴红色镶边的黑高帽,身着狱吏俯视的人从门里出来,左右四顾看见他们,便径直直往他们所在的角落小跑而来。
“怎么样了?”宁宵与转向来人。
“二位大人放心,那是足以弄晕一头牛的剂量,谅这个叶阑声有通天本领,不昏睡上两天怎么也醒不过来。”那个狱卒一脸邀功请赏的谄媚表情,眉眼笑的几乎成了一道缝,说话间神色并茂,夸张的配合着手势。
宁宵与看在眼里,只是笑着点头,“有劳了。”
“大人哪里的话,替大人分忧是小的毕生的荣幸。”那狱卒像苍蝇一般搓了搓手,摸了一下油腻的鼻子笑道,“那小的先下去了。”
待得那狱卒回了蒙阿狱,宁宵与转过身对杨果道,“杨姑娘,想必应该有听过瓮中捉鳖。今次烦请你再吩咐下去,如同这蒙阿狱一样放松高台大殿的守卫,让刚才的那个女孩去见琼盏圣女。”
“……是。我明白了。”杨果忍住心中对面前这个男人的不适感,皱着眉头应道。
宁宵与意味深长的看了眼杨果,他曾派‘窥’打探过她的生平,发现她心中的那份隐秘而扭曲的情感将会有着相当有趣的利用价值。
‘窥’是负责线报的无面人,因为特别柔软的体质,他甚至可以藏在不为人所察觉的酒缸中,因此没有他打探不到的消息。
“这一场盛大的火焰就要熊熊而起了。不知它到底能烧到什么程度,又能烧尽些什么。”宁宵与含义不明的挑着嘴角,喃喃自问。
他看着北面的穹宇,眼中似有愉悦却又似乎是极尽无聊,眼里似是而非的倒映着云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