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白葭在这祈愿声中默然环视了一眼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那一张张木然的脸让她不禁想到了那一碗不小心吞下的古怪茶水和方才的一阵不适,顿时觉得悲戚心寒之下,胃里一阵恶心。
琼盏那般死心塌地的一心为着克什族,到头来却不被信任,甚至连临死也要被设计,变得那般没尊严。
白葭黏湿的睫毛颤了一下,看向那一个脊背佝偻,颇有狼顾之相的灰袍老者,忍不住心中冷嘲——这倒好,话都让一个人说了。
她背抵石柱,趁众人的注意力都没在自己身上,悄悄握住了袖间的龙骨。
所幸一直都未曾有人检查她身上是否藏有武器,不过转念一想这无人检查的原因也很简单——毕竟那个柔和清冷,终身不离大殿的高台圣女不会随身持有利刃匕首,况且还是一个已认罪自愿接受审判的圣女。只可惜白葭并非他们供奉的圣女。
在寒冷若冰的龙骨滑入手中,抵住掌心的刹那,白葭心中顿时安稳了不少。她握紧龙骨,在交错相缠的黑色链条里昂首抬眼,面纱后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平静看向白台下的民众们。
——她倒是要睁大眼睛好好看清眼前的这些人,这些琼盏宁可死也不愿舍弃的人到底是一副如何的歹毒心肠和负恩面孔。
在这样的时刻,没有任何人注意到几乎放干了血液的叶阑声干涸苍白的嘴唇微弱的颤了一下,疼痛已被麻木全然盖住,身体似乎轻而空又像重而沉,耳朵里有由远及近嗡嗡乱响的声音,一切的感觉都似是而非。
他艰难的抬了下眼皮,眸光涣散的重影余光中,他看到了远处的白台石柱之上有一个纤瘦的白衣女子。那女子被巨大的黑色锁链捆锁在石柱之上,额间环着一颗金色的五芒星,而覆面的白纱之上一双微微湿润的眼睛清亮分明,皎若明辉,神情凛然平静,无惧生死。
眼前的景象半明半寐,忽远忽近,暧昧不清。叶阑声竭力聚起粉碎的游离意识,想要思考并理解现在发生的一切,然而一阵天旋地转的撕裂疼痛和虚软无力忽然袭遍全身,他只觉得全身的那种痛迅速游蹿向头部,头皮像被生生撕裂的那种不可遏制的尖锐剧痛就要破出头顶。
呼吸渐渐的提不起劲来了,在一切消失殆尽前,他唯独牢牢记住了那双眼睛。
白葭的眼睛在民众的脸上一分分游移而过,一寸寸凝聚而起。
就在转眼的刹那,眼角余光瞥过一个人影,白葭一怔,当下转眸。在看到了白台边缘处那一个一脸百无聊赖的男子时,脸色大变。
那是宁宵与,那个一脸倦意,了无兴趣半阖着眼皮的男人就是宁宵与!
她盯着宁宵与,转眼又去看那个黑袍老者。那一刻,白葭猜到了什么,紧紧抿紧了嘴唇,恍然大悟的无声自哂。
“……原来是这样……。”
尚乌满意的看着民众同仇敌忾的神情和滔天的喊声,满脸的皱纹都松弛下来。他侧过身去看那个白衣圣女,对上石柱上那双朝向自己的澄澈眼眸时,浑身一震。
那双眼睛平静清亮,殊无悲喜。那般冷清洞悉乃至有着依稀悲悯的眼神一如数十年前高台之上的那个以一只点缀着幽蓝兰花的玉簪绾起如瀑青丝的白衣女子。那一瞬间,尚乌有一种再度处于那个人注视下的恍惚,不由感到无地自容的窘迫和羞耻。
然而很快,尚乌便醒悟过来,眉眼间迅速叠上一层厚重的阴翳,“琼盏,你是否还有什么话要说。”
这是一句十分微妙的话,有着陈述和威慑语气的疑问话语。言下之意,是对方不应该还有话要说。
覆面的白纱动了一下,只听得面纱之后传出的声音清亮而肯定,“有,当然有。”
掷地有声的清晰回答让台上一静,无数双眼睛齐刷刷的看过来。
“这数十年来作为高台圣女,琼盏是什么样的人,又是如何对待大家的,想必各人心中都有一份思量,此时此刻,请你们务必好自斟酌。”
白葭的语气惋惜而冷淡,目光平静的掠过众人,接着扬起脸,朝向尚乌的目光一瞬间咄咄逼人。
“还有尚乌族长,他在客尔伽面临外敌入侵之际,为一己私欲,企图除去高台圣女,甚至还让外敌首领堂而皇之的站在这月见城中的白台之上欣赏刑罚审判。造成这内忧外患的局面,作为一族之长,敢问其居心何在!”
那样平静的声音和从容清朗的话语让一旁一直处于沉默中的杨果深深蹙眉。眉间压出几道皱纹来,她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个清冷的白衣女子,眼中一时间神色复杂。
——如此直白冷静,近乎凌厉的外露情绪,这真的是她所知道的那个性情清冷寡淡的琼盏圣女么?
宁宵与听得这话,不禁抬眼,朝着石柱上的白色身影投去探究的目光。
尚乌完全没有料到那个高台之上一向沉默寡言,不争不辩的琼盏不但径直推翻了自己高台大殿里的认罪,试图唤起民心,更甚至于以这般凌盛的气势使他难堪。骤然盛怒之下,一张脸铁青而扭曲。
“住口!简直一派胡言!真没想到作为神的聆听者,你竟然会出尔反尔?!推翻自己的供词?!到了此时不但不知悔改,居然妄图妖言惑众,污蔑他人于你垫背。来人,点火。”
没有停顿和喘气的连声高声怒斥,几乎让尚乌被自己的喉间的那一口气呛住。但他顾不得在意,而是像驱散蚊蝇一般一味挥舞着他的袍袖,“给我点火!给我点火!!”
杨果默不作声的接过守卫递来的火把,走到那个巨大的图腾前。她略微有些迟疑,看了眼石柱上那个白色身影,咬紧牙根,垂首将火把抵在白台之上的沟壑中,火焰霎时间轰然蹿起,沿着沟壑一路蜿蜒而去,那一个古怪的图腾外围熊熊燃烧起来。
炙热的火焰光芒把尚乌满脸的纹路映照得狰狞而扭曲,他在火焰外向着天际遥遥伸出双手,以一种呐喊的姿态高声,“愿这灼灼光焰,能清洗去你身上的一切罪孽。还你干净无暇的灵魂。”
那一圈火焰如同一条被点燃的引线,顺着凹陷的沟渠急速引燃。
原来所谓的天审洗涤,便是一场火刑。交由至高诸天裁决,听上去很公正,但这晴空万里的穹宇,不说一滴水气,即便是这空气中的水分也显然很是不多。
方才看到尚乌恼羞成怒,暴跳如雷的样子确实解气,但此刻白葭十分懊悔自己的冲动,为逞一时意气,图口舌之快,以至于这么快便引火烧身。
她望着那向着自己飞速袭近的火焰,在袖间迅速倒转过龙骨。龙骨的利刃是由一清水碧泉凝聚而起,此刻她握在手中只觉没有受力,轻软冰冷好似空无一物。
眼看仅有一圈,炽烈的火焰便要在自己身后的石柱下汇聚。白葭漆黑眼瞳中那跳蹿而起的两朵小小的焰火愈发盛烈,她一咬牙,狠狠收手握紧了匕首刃。
——不,她不会死在这里的!绝对不会!
五指收紧的刹那,那柔软无法受力的龙骨匕首瞬间朝各个方向散发出锋利的尖刃,白葭只觉得手掌每一寸都被利刃剜割碎裂一般的钻心剧痛。
白色的石柱顷刻间闪现出耀眼的光芒,不同于火焰的赤红,那是一种极致纯澈的亮白。
“快看,石柱怎么发光了?”台下有人注意到熊熊烈焰中闪现的白光,率先叫了起来。
白葭握住龙骨的匕首柄,手腕拧动,用力向外一划,也不觉手下遇到多大阻力,只觉仿若隔断一根绳子一般。‘擦——啪嗒——’两声,背后传来锁链重重砸落在地的声音,同时身前紧箍着的巨大锁链便是微微一松。
她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心中一喜。
——她赌赢了。这龙骨果然是至宝,沾上她的血后不出所料威力更是强大。
然而,很快白葭便意识到自己的处境依旧岌岌可危,在挣开锁链后仍举步维艰,她试着小心的向前一步。
“嘶——”炽烈的大片火焰几乎贴面舔舐上她的面孔和额间鬓发,白葭在炙热中抽了口气,捂着脸颊向后跳了一步。
看来她想硬闯出这个汹涌灼燃的大火圈是不行了。那一刻,她不由对马戏团钻火圈的那些动物的不容易感同身受起来。
白台石地上的那个巨大图腾此刻烈焰灼灼,而她被层层圈在方寸之地的火中,新鲜的空气随着骤升的温度越来越稀薄。白葭迅速环视周围蹿高的炙热火光,只见那一点飞窜而来的火苗就在一步开外,须臾便会至于脚下。
她心中一急,顾不得再瞻前顾后,当即向前半屈下膝。她猛然手起刀落,随着一道耀眼的白光闪过,龙骨如同插入泥土一般轻易插入了那一条沟壑之上,截断了那团奔蹿而来的火苗。
白光和焰火之光两相交辉之后,火焰抖了抖,忽的黯淡了下去,发出一阵白烟。
在龙骨散发出耀眼的白光的同时,注意力都在眼前火焰的白葭感到脖颈之后有一缕微微灼热,她缩了缩脖子,以为是火星的掉落,却看不到后颈处竟隐约现出一只殷红灼燃的血莲,而更没有注意到是自己额间那枚小小的金色五芒星也随之发闪出一点金光。
就在脚下那团被龙骨拦截住的火焰即将再度蹿起反扑的瞬间,万里无云,一碧如洗的天际,狂风忽然大作,一时间天地晦暗,飓风狂舞,天地间有一声闷雷滚过的轰隆巨响。
在昏暗的光线里,宁宵与眯细眼睛,远远看见一道白色的人影如同一道利箭迅速向着白台飞掠而来。他眼中悠悠然闪过一抹奇异的笑意。
黑云蔽日之中毫无预兆的闪过一道惨白的闪电,伴随着惊雷巨响,极速破空骤然落下,直直击中了那道石柱。
在那刺眼的强光和振聋发聩的震响中,人们纷纷被闪震出了盲视和盲听的状态。
然而那突如起来的天气变化只是一瞬,待到云开清明后,渐渐恢复感官的客尔伽民众却是不由怔愣住了。他们对眼前的景象俱是张口结舌,满目震惊,不可置信的连连惊声低呼。
白台之上遍布裂缝,焦黑一片,只有一点小小的火光像一朵孤零零摇曳的花朵,闪了两下也终于熄灭了。
那一道突如其来的惊雷把白台击裂,更是把石柱化为齑粉,徒留一个深坑。而他们的圣女方才就在这石柱之上,此刻烟消云散,尸骨无存。
“不——”一道撕心裂肺的悲痛惊呼骤然响起,划破了长空。
随之,一个风尘仆仆的白色身影染着一身斑驳的殷红血迹,失魂落魄的越过人群的头顶,颓然跌落于碎裂的石台前。白色的衣摆和漆黑的发丝缓缓垂下后,露出其后一张满眼悲戚落魄的脸。
“……是、是李良歧,是李良歧!!”人群中有人慌张的惊叫起来,下一刻人群中互相推嚷着纷纷后退,以李良岐为中心径直留出一块空旷的地方来。
尚乌没想到李良歧来的如此之快,他看了眼白台上的残垣,眼中闪过一丝冷酷的笑意。
李良歧没有焦距的视线从那个深刻凹陷的坑洞中,缓缓转向被钉在血树之上的叶阑声。他平静的看了须臾,面上殊无情绪变化,只是瞳孔涣散,眼神幽漆漆得一片空茫。
“……阿叶……空境……师弟?”他站在原地,喃喃唤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