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灼灼燃烧的火球重重砸击在狭窄的道路之上,火星四溅。这一片厮杀缠斗陡然就陷入了一片离乱之中,声嘶力竭的哀嚎嘶叫在这死寂的归墟尽头回荡,比之魑魅魍魉之声也非不过。
大小各异的火球从灰蒙蒙的上空不断坠落,映得黑池水面磷光闪闪,照得血湖池异常妖冶。
眼前的景象和现世的末日之景并无二致,叶阑声不知灵阵被破,灵力暴走后会造成这般情形,不由脸色发白得看这眼前的场景。
随着一道耀眼火焰的落下,他的眼角忽然瞥见一枚火球压向一个白衣灵众。他一抿唇,十指飞快在身前急动,只见祭魂转魄灯光芒倏忽亮起,接着手指一划,一片屏障赫然出现了那个灵众的上方,及时抵住了火球的落势。
“啪——”的撞击声后,那个火球一偏落入了黑河中,那个怔愣的灵众这才恍然回神,一脸后怕的迅速躲闪开去,同时看了眼叶阑声。
李问真格挡开一道失了攻击性的绳索,耳尖动了一下,忽闻头顶处由空气摩擦的尖利滞涩声,意识到什么,当即反身拉过黄煌,就在刹那间一颗火球‘咚’的一下砸落在两人身后。与此同时,随着“轰隆”一声震响,整个道路都扭动颠簸起来。
一颗巨大的火球正中砸在了那道纤细的脊梁,狭窄的生死道登时深深的凹陷下去,一波汹涌的热浪从凹陷处被震散而出。那一条原本便岌岌可危的窄道由于这猛烈的撞击当即遥遥欲坠的晃动起来,脊梁背上若是站立不稳的,稍一个不慎便被晃下池水。
随着“喀、喀、喀——”的清脆响声,那种不住的摇晃瞬间变成了巨大的轰鸣震动,仿若整条脊梁都要化为齑粉。
“嗙——”随着巨响,那一条脊梁由嵌入火球处轰然断裂塌陷,滚滚灼燃的火球一下坠入了血湖池中。池水登时就真如岩浆一般的翻腾起来,殷红浓厚的表面一瞬间起了无数气泡。
行尸和骷髅对所发生的一切都不明就里,只顾着抡刀攻击,生死道之上的人个个面色如纸,不约而同的转头去看那火球砸断的沟壑,相顾失色。
震动随着生死道上那巨大火球的坠落渐渐安静了下来。七倒八歪在道路上人们各自站起身,只见那一道狭窄细长的脊梁如同缺了颗牙的一般断出了一道至深至宽的巨大缺口。缺口对面便是归墟的方向,而此刻所有人却都在缺口之前,隔着百丈的距离遥遥眺望。
叶阑声看着那道幽深广阔的缺口,眼神一黯,不由深深蹙眉。
“去往归墟的路断了正好,这样这些人和这些异常之物就去不了归墟了。”簇拥的一片归墟灵众间有人忽然高呼一声。
那一众归墟灵众闻言,面色皆有恍然,继而正色,再度抬手捻诀。随即在火球不断砸落的空中又登时有了许多白紫相间的长绳索凌厉舞动。
光影飞舞,火光坠落的生死道之上,再度陷入一片缠斗中。
宁宵与在方才那剧烈的震动中被一众亡灵军团掩护住,也未被空中急坠的火球伤到分毫,然而此刻,他根本无心这周身的情势,伸手急乱的推拨开身前的两具行尸,在四下里搜寻着什么。
眼角瞥过一个红色的影子,他忽的一顿,转过眼,认真而执着的凝视着什么,一双眼角下垂的眼睛一时间变得迷离而又透着不可置信,显得柔软,恍惚而受伤,然而脸上却是一种似真似幻,似喜似悲的表情。
黑白晃动的影子之间,那一个热烈如石榴花一般的女子,绰约风致,顾盼生辉。
宁宵与怔然看着前方虚空,心中有什么久远到陌生的东西顷刻滋长。他眼睛忽的眯细,流露出一种脆弱和狂喜来,嘴唇动了动,无声的不断念着,“……念都……”
那是一个人名,一个被他死死埋在心底的名字。
“呼——”一颗灼燃着火焰的石块向着宁宵与所去的方向急速砸落。
宁宵与闻声抬头,只见一个数尺的火球径直而来,他此刻已然离开了那一众簇拥的行尸,全无避掩,不禁下意识的向侧里躲闪,然而一眼瞥见那一个火红的身影竟不躲不闪,依旧在原地笑意盈盈的看着他。宁宵与心中一动,身体不受控制,居然扑了过去。
阿瑛透过身前重重人影望见这般情形,那一张没有表情的面孔不禁神色一变,手中的金箭狠厉的向后刺下。然而那心不在焉的急切一击落空了,一道紫光绳索‘呲’的一声猛然刺进她的左肋之下。可阿瑛仿若未觉疼痛,也不去看,当即反手又是利落的一箭。
金光凌厉划过,那住满灵力后刚硬无比紫色绳索居然断了,阿瑛拔去插在肋下的那半截绳索,向着宁宵与处而去。
宁宵与向着那个火红的身影伸手,眼见指尖触及那明烈的衣衫,只见红光一动,那身影倏忽间已不在原地。
他猝不及防的抓了个空,看着半伸的手间空无一物,不由怔住,而后忽然无声的笑了起来。他收回手,转头看到近在咫尺几乎就要压面而下的火球,脚下无意识的微微动了动,似是踩到了什么凹凸不平的坑洞,身体微微晃了晃,在被火球砸中前,居然向着黑河下一头栽落。
那一个燃烧的火球擦过他的肩膀,烧焦了他的一撮发丝,直直坠入了黑池之中。这庞然大物的下落没有掀起底下黑水的半点涟漪,顷刻被无声吞没。
宁宵与望着悬空的脚下那像浓汤一般粘稠乌黑的池水,奇怪的抬起眼,“为什么救我?”
他的语气没有感激也没有半分欣喜,平静而带着不解,听上去对自己的生死稀松平常,全然无谓,反倒是只对原因有所在意。
叶阑声没有回答宁宵与,而是抓紧了他的胳膊,冷冷的盯着他问。“宁宵与,你们为何要来这归墟?太昭和他又去哪了?”
细数宁宵与所为,每一桩都令他当属恶贯满盈,罪恶滔天之人。要不是他从中作梗,数百年那一切也许便不会发生,而他原本也并不曾打算要救宁宵与,只是在那千钧一发之际,他还是伸出了手。
“原来你是为了这个……”宁宵与露出恍然的笑意,他点了点头,完全不顾自身所处的情势,一副自在轻松的模样,道,“正所谓不破不立。太昭想要见阴主,而李良歧想要的则是打破这千万年的陈腐规矩,重新来过。虽然两人目的不同,但结果无非都是毁灭现有的世界罢了。”
“所以他们去了极渊?”叶阑声眉心一蹙,冷声脱口。
宁宵与无声的笑了笑,没有否认。
胶着的黑河水面鼓动起来,向上凝结蹿起许多手臂粗细的黑色藤蔓来,它们像被什么吸引一般,向上攀起,缠住了宁宵与,一分分用力将他往下拽去。
叶阑声看着那黑色藤蔓,犹豫了一下,口中飞快念起什么。他本不想对宁宵与施与援手,但他还是催动了祭魂转魄灯。
宁宵与看着祭魂转魄灯幽幽亮起,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忽然道。“对了,告诉你一个秘密,琼盏一直都没有转生,她的魂魄还在这世间的某处。”
他说着顿了一下,眯眼笑了起来,“而那个地方只有我知道。”
“你说什么?!”
宁宵与的话让叶阑声震惊不已,他看着宁宵与那怡然自得的神情,再一次清楚认识到眼前的这个人有着多么恶劣而充满恶意的本性。
他又惊又怒,眼眸深深凝起,咬着牙,沉声急叱道,“宁宵与,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告诉我,她在什么地方?”
“为什么这么做?”宁宵与念了一遍,眼神落向叶阑声的一旁,像是看到了什么一样,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因为她们很像,当年年幼的我没有能力留住她,但我可以永远留住阿瑛,也能永远留下琼盏。”
叶阑声浑身透出一股生冷的压力,一时间眼神如同锐利寒刃,“你这个疯子。快告诉我,琼盏如今在什么地方?”
他遏制不住心中的愠怒,然而被催动的祭魂转魄灯却没有感知到他的强烈的情绪,在幽幽转动发出一阵微弱的光芒后再无动静。
叶阑声一怔,顿时意识到什么,用力抿唇,抓紧了宁宵与试图把他拉上来。
“你发现了?这黑河和血湖池底下有强大的结界,你的灯对这里的水毫无用处。”宁宵与似是嘲笑般低笑一声,慢悠悠的说着。
叶阑声眉心蹙得愈发紧了,抿唇不答。
宁宵与又兀自笑了笑,也不知看到了什么,那一双眼角下垂的眼眸看上去像要哭泣一般,他惋惜似的长长叹了口气,“原先还觉得一切被毁灭也许有点意思,可忽然又觉得无趣起来。我这一生用尽手段追求的也许就只有年幼那一段短暂的时光而已。”
叶阑声看着宁宵与脸上那种古怪寂寥的神情,忍不住打断了他,拼命往上拉的同时再次厉声问道,“宁宵与!告诉我。”
“她在下面。”宁宵与忽然抬头。
“谁?”叶阑声怔住。
“念都……”宁宵与轻轻回答。
叶阑声不明白宁宵与口中的‘念都’是谁,但直觉告诉他,这个人在宁宵与这疯狂扭曲的一生中举足轻重。
“阿叶!”
熟悉的声音和称呼让叶阑声全身一震。他刷的一下转头,只见白葭身着一袭宽袖窄腰的白衣,额间坠饰着一枚晶亮的金色五芒星从空中的黑洞中跃落在地,黑白分明的眼中满是急切的狂奔而来。
时光仿若巨大的洪流顷刻倒退,那一张脸上的那一双黑白分明的清澈眼眸却独独深刻彰显了出来,强烈的心情震得他意识飘摇。
“白葭?”白葭和数百年前的那段记忆中的她分毫不差。叶阑声近乎贪婪的失神看着,忽的眼神一凝。只见白葭身后数寸跟着两具行尸,眼看那殷红锋利的双爪就要在白葭背后当头抓下。
叶阑声脸色大变,惊声脱口,“白葭!小心。”
就在他把祭魂转魄灯推出的刹那,一道红色的血网斜里飞出,一下罩住了那两具行尸,接着骤然收紧,网中的行尸由于巨大的压力‘啪’地一声接连爆破,溅射出淋漓的血块,那张血网也瞬间散成满地的血珠。
白葭闻声,顿住脚步回头,这才注意到身后那近在咫尺的危险。她抬眼,只见李问真脸色相当难看,半张着嘴仿佛累极一般不停的大口喘息,然而看向自己的的眼神明显松了口气。
那一张少年的面孔竟是如此的苍老疲态,皮肤松弛,皱纹满面,头发雪白。
那是李问真?那居然是李问真。
白葭不可置信的看着李问真,却见他的眼神忽然又再度惊慌起来。她一楞,反应却是极快,一下明白发生了什么,反手握紧袖中的龙骨,双膝一曲,低头迅速转身,那个刹那,一把弯刀挨着她的头顶细细划过。
原来身后竟是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具白骨骷髅。白葭抿唇,脚尖一动,毫不迟疑的一刀划下,那一具白骨顷刻被龙骨匕首劈成两半。
“砰——”一声脆响,孟楚衍一刀斩碎了白葭一侧的另一具骷髅,向着白葭微微颔首。
叶阑声见孟楚衍赶到了白葭身侧,一颗提吊的心微微松了些许,而这个时候,他没有注意到底下黑河水正在发生的变化。
黑色的藤蔓如同一只只柔软的触手悄然攀抚上了宁宵与的脊背,用一种柔韧却强劲的力量将他向下拉扯。其中一条藤蔓如同黑蛇一般悄然攀上了他的心口,尖利的梢头向着心口处寸寸钻刺而进。
那个瞬间底下的黑水不知怎的骤然沸腾起来,粘稠滞重的水面猛然向上跃伸而起无数的黑色藤蔓,一下细细密密的裹缠住宁宵与,在空中结成了一个黑茧蛹,那黑藤蔓牢牢扎根在厚重的黑水中,而黑水之下似乎有一只巨兽在拉扯,每一道黑蔓都聚集着一道拉力极力要把宁宵与向下扯去。
‘噗——’宁宵与抬起另一只空余的手,捂嘴,仰头从口中吐出一颗透明的珠子,向着受了一身伤却浑然不觉,径直前来的阿瑛的方向抛掷而去,“阿瑛,拿着这个,记住我说的话。”
“你做什么?”叶阑声皱眉,不可思议的看着拼命扭动手臂想要挣脱的宁宵与,“住手!”
随着他的一声厉叱,手间只觉一松,他下意识的奋力抓了两下,然而宁宵与被那只黑茧蛹裹挟直直落下。那一刻,宁宵与脸上有一种疯狂而哀伤的满足和解脱,露出一种更像人一样的神情。
“告诉我,她在哪?”叶阑声俯身向下,压抑住什么情绪近乎恳求道。
宁宵与嘴角含笑,看着紧紧蹙眉的叶阑声,顿了一下,嘴唇忽然无声的动了起来,下一瞬整张脸便沉入了那泥沼一般的黑色之中。
阿瑛终于突破了重围,她站在不远不近处,面无表情的看着湮灭归于平静的黑色水面,俯身拾起了滚落在地的那颗透明珠子。她握着那颗冰凉的珠子,眼睛忽然有些模糊,她一眨眼,惊讶的发现有一颗泪水啪啦落了下来,掉进了黑河水中,了然无踪。
“嗬、嗬、嗬——”
就在这时,归墟尽头响起无数声嘶力竭的凄厉嚎叫,白骨骷髅和行尸失去了宁宵与的制衡,俱是狂乱起来,它们不分敌我,疯狂的开始杀戮,场面一下陷入失控和混乱中。
那个与叶阑声一度纠缠不休的灵众,在劈裂一具骷髅后,眼见祭魂转魄灯离了叶阑声悬在半空,眼色一沉骤然出手,绳索直直击向灯身。那盏悬空幽幽转动的灯,下一个瞬间被击得微微偏斜,偏离轨道飞去。
数具腐烂的行尸满身血污扑向面朝黑河漠然而立的阿瑛。阿瑛若有所感,垂眸,摊开手掌。只见掌心那一个透明珠子闪出一道金光,映得她沉寂的眼眸一片璀璨,金光散去后,她的手中赫然多了一把金色长弓。
白葭在看清那把金光熠熠的弓箭后,一下怔在原地,想起什么一般顿时神色复杂。
阿瑛面无表情的抬眼,搭弓射箭,行云流水,一气呵成。一道金色的长光急速射出,裂空而去。
“砰……砰……”箭势凌厉,对穿两具行尸后依旧激射而出,连着射裂了其后的数具白骨,依旧不止凌厉去势。
李问真听得动静,转头,只见一道金光倏忽飞驰而过,他惊讶的看向阿瑛光华闪烁中的长弓,忍不住脱口低呼。“那是……射日弓箭!”
就在李问真惊叹不已的时候,他身后的黄煌根本无心于这一切,幽漆的目光一路追随着那一盏偏离方向的祭魂转魄灯,没有神采的漆黑眼瞳在那刻闪过一抹异色,她迈开步子疾走而去。
“啪——”半空中一声清亮的脆响。
那偏离轨道直飞而出的祭魂转魄灯被一道凌厉夺目的金光径直射中。两相交融的刹那,灯身一瞬间发出琉璃五彩,随即那金光闪了一下,两者光芒一齐暗淡下来,露出其中的一只细长的翎羽金箭。
那支金箭仿若射中的是黄煌一般,她身体猛然一震,一下睁大了眼睛。
那一盏看似固若金汤,璀璨斑斓的黑色提灯居然碎了。
那一道道触目惊心的蜿蜒扭曲在黄煌的眼中一寸寸迸裂。
终于,那缓慢而急速的碎裂达到了不能承受的极限,“嚓——”一声短促细微的脆响,祭魂转魄灯散作无数晶莹的光落下那滚滚翻腾如同岩浆一般的血湖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