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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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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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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水流淙淙,微风细细,光线幽暗中无数诡谲骇人的声响,似哭似笑,怨毒尖叫。

  九唳鬼眼下的归墟入口与濯吾河间的不同,从未被开启过且并无难以逾越的天堑以及鸿沟,唯一可称得上屏障阻隔的便是一道魍魉哭阵。

  那哭阵其实并无多么可怕,只是包含着无数厉鬼的怨气,凄厉的悲鸣易对通行其中的生灵造成一定程度的精神污染,若非心中坚定有物,则易于感染。

  九唳鬼眼底下是一个无底深渊,进入其中后无尽坠下直到捱过鬼哭消失,便会一下落出黑洞。那黑洞下面连接的是归墟大地的上方,从九唳鬼眼进入归墟的生灵最终只会落于一个位置,那就是归墟尽头。

  归墟的尽头处是一道嶙峋陡峭的脊梁,横垣在一个向下凹陷数百丈的偏圆形的巨大池子上。脊梁把池子对称得一分为二,底下的池水十分古怪透出一股说不出的强烈不详气息。

  右边是一个完全封闭的半池,里面有着岩浆一般浓稠的红色液体,表面如同沸腾熔浆一般咕噜噜的冒着无数殷红气泡,这便是传说中的血湖池。而左边虽也是同等大小的半池,却是半敞的,底下集聚着黏滞的黑河水渊源流向不知悠远的黑暗深处。那种浑浊厚重的黑色液体看上去就像一个等待吞噬一切的沼泽。此刻,胶着的黑池水下微微起伏,就像一只蛰伏的巨大异兽的喘息,诡异可怖。

  至于这池子中间那一道脊梁,背部稍适平坦狭窄大概几十尺的宽度,堪堪可作一条行走道路,它架在巨大的池子之上显得异常纤细脆弱,岌岌可危,名为生死道。

  “钦——叮、叮——”

  “刷——刷——”

  “呲——”

  混着金属相击的各种声响回荡在空气中,这静谧到几乎荒凉的黑河源头何曾有过这般嘈杂纷乱的声音,那迟缓流动的空气都被搅拨乱了。

  “叶阑声,你既身为提灯者,为何如此扰乱归墟?甚至妄图擅闯上殿?”

  在各种声响中乍起一个突兀的声音。这个声音清朗而洪亮,可即使说着义正言辞,理应激愤难当的话,也没有太多关于个人情绪的流露,反而一板一眼的近乎不自然。

  叶阑声双手捻起,身前的祭魂转魄灯光华琉璃,抵住了对方注入灵力,直探而来的白色绳索,继而指尖一动,陡然大盛的光华逼得那人连绳索带人踉跄后退。

  适才说话的正是这人。只见他身着白色长外衫,以白腰带束在腰间,披散着半长的头发,额间一点淡淡的紫色印记,赫然就是一个归墟灵众。他后脚一抵一步站定,双手各执绳索一端护在身前,绳索之后的眼眸警惕而探究,一时没有立即反冲上来。

  叶阑声放眼望去,这窄窄的生死道之上,有着无数黑白交错的身影。是归墟百万灵众,也是密集的行尸与白骨骷髅所组的一片亡灵军团。

  “啊……”

  一声被捂着嘴巴一般的闷叫短促的蹿起。叶阑声眼角一动,只见数具行尸一齐扑拥上一个受伤的白衣灵众,那悲戚的呜咽闷叫瞬间断在那人被咬断的喉颈间。

  行尸见了血肉,疯狂的分食。左右灵众见此场景,脸色纷纷有异,似悲似痛似古怪,手下因注入灵力后或紫或白的长绳索越发使役得灵活多端。

  叶阑声眉心一蹙,紧紧抿唇。他的视线落回眼前的灵众身上,语气不忍的试图解释,“我并无反叛之意,也从来未曾想要扰乱归墟秩序。只是我想要找的人通过了这九唳鬼眼来到了归墟。”

  “鬼话连篇!你多次私入现世,藐视规则,此刻又与这些人一齐穿九唳鬼眼而来,与我们一众灵众为敌,事实如此,若无反意,何至于斯?”

  叶阑声放缓了语气的回答听在对方的耳中就犹如亲口承认叛乱,那一个灵众狠狠皱眉,根本不听他说话也不再多言。只见其猛然一抖手腕,手中的绳索便如同一条游蛇再度灵活袭来。

  孟楚衍皱眉挥动手中那把夺来的锈斑长剑,逼开一条绳索,飞快的在四下晃动的身影里扫了一眼,在簇拥晃荡的人影后对着叶阑声急切高声道,“阿叶,我并没有看到太昭和他。”

  叶阑声双手飞快捻诀抵挡着绳索的攻势,闻言一怔,眼睛登时向四周看去。

  他,孟楚衍以及黄煌三人进入归墟始,还来不及确认形势,便被迫立刻陷入了这一场乱战之中。此刻,经孟楚衍提醒,叶阑声目光细细的在人群中寻找。

  只见不远处有一个青衣少年背对而立,身形急动。他双指并点飞快挥动,操纵着身前一张由无数红线交织而成的血网,抵挡着前方归墟灵众的攻击,而身后护着的一个黑色身影却是黄煌。

  那个少年回过身,居然是太昭现世那日遇到的那个唤作李问真的少年。他的五官此时依旧少年气,眼神坚定有光,然而不知怎的面目看上去异常憔悴苍老,显得十分违和古怪。

  至于李问真身后的黄煌,在这晦暗的归墟尽头更是显得毫无血色,仿若这归墟的一缕孤魂,漠然的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然而,她的一双沉沉眼眸直直看过来与叶阑声的视线相触,却又透过了他,也不知看着什么。

  ——太昭和他果然已不在这里。

  叶阑声抿了下唇,移开视线,看了眼黑沉蒙昧的黑河流向,迅速变换了口诀。祭魂转魄灯中顷刻开绽出一朵斑斓七彩的莲花,虹光幻影般一闪,罩向一具满嘴鲜血,鼓动着腐烂露齿的腮帮不断咀嚼着什么东西向他猛扑而来的行尸,同时间微微一侧身,去躲横里骤然袭来的一条绳锁。

  眼角不经意一瞥,只见生死道边上,一众簇拥的行尸之后有一个蓝衫男子负手而立,嘴角噙着一抹笑意,脸上的淡淡的神情似享受又似满意。

  宁宵与?那居然会是宁宵与?

  叶阑声的瞳孔一缩,认出了那一张数百年前后未曾变化的脸,心底强烈的情绪翻涌而上使得手下动作一滞,就在这时背后一具持弯刀的白骨骷髅趁机高砍而下,几乎同时斜里一道绳索又如同白练直插而来。

  那一个刹那,叶阑声反应极快,他脚尖轻点,身形微移。同时催动悬在身前的祭魂转魄灯,左手朝掉落地上的一把弯刀一指,刀刃发出淡金的光芒。

  五彩的屏障在千钧一发间抵住了如针一般锋利探来的绳索,接着只听得“叮——”的一声金属猛烈相击声,“啪”得一声脆响后,那骷髅锈迹斑斑的弯刀断成了两截,神情冷锐的叶阑声随即一个利落反手,毫不留情的一刀利落斩碎了那具骷髅。

  “啪——啪——啪——”黑河尽头间歇的响起白骨骷髅碎裂的声音,听上去竟有些向某种瓷器脆声迸裂的清响。

  狭窄的脊梁背上簇拥着黑白相间,缠斗不休的影子。不时有白光黑影,五彩光华斜飞而出。期间落于底下黑河,以及血湖池中的行尸骷髅,乃至归墟灵众均不在少数。而此处黑池水比之黑河之水显然浓稠更甚,无论什么落入其中,水面都不曾波动;落入血湖池则像是顷刻被消融殆尽,两处池水皆不闻丝毫呼号,无所寻迹,一味沉湮,寂谧可怖。

  宁宵与站在狭窄的生死道上,身前是重重行尸骷髅,阻挡拦截着归墟灵众的攻击。他眉目淡然的看向最前的阿瑛,但见她背对着自己,手持一只细长金箭,身形灵活的避开那些白衣灵众的攻击,他转开视线,神色闲散的向左右四顾而去。

  那种激烈的杀伐之声让他隐约间血脉喷张,再一次真切的感到到那自年幼时便已失去的生命希冀感,此时散发而出那一种强烈鲜活的生命力让他无比的激动喜悦。就在他沉浸于这种全身心的颤栗兴奋中时,金属相击及窸窣不断的各种人声里飘杳而来一个清越灵动的声音。

  “你既是在入夜时分予我发现,就叫宵与好了,唯愿你无灾无病至此一生,一世安定宁和,从此你便叫宁宵与可好?”

  那个温柔至极的声音若有似无,在一种杂乱的声响中一下蹿至宁宵与耳中,仿若耳畔絮语。他身子一顿,脸上那种疯狂而残忍的笑意在这声音中一下僵住了。

  这是什么?是谁……谁在说话?

  眼前依旧是一片生死纠缠的景象,似乎没有任何人注意到这个空渺的声音。

  “与儿……别哭……别……哭……”

  忽然,那个声音变了,嘶哑吃力得像是被人紧紧扼住喉咙一般。宁宵与听得这一句,脊背一颤,恍若一把利刃骤然于心间剜割。随即一股抽丝剥茧般的酥麻感迅速弥散开,化成了全身那种被啃噬一般的刺痛。

  “唔——”宁宵与忍不住低吟一声,微微弯腰,用手掌狠狠按住脸颊,散出指缝的眼色惊乱涣散。

  他如何也没想到自年幼失去痛觉后,居然会以这副死人之躯再度体会到那种久违的难以忍受的感觉,腹胸之处一股难以言喻的强烈恶心涌了上来。

  想起来了,不要想起来。哈……终究还是想起来了……

  是……谁?竟然试图揭开他那几近疯狂的短暂人生中,一直被深深藏起来的那个极其隐秘的秘密?

  他猛然转头,那一双向来无从期待,无所畏惧,空空如也的眼眸中忽然就有了一种竭力方休的渴望和偏执,炯然的双目如同一头大漠野狼的回首四顾,然而这般浓烈的眼神似乎触及到了什么,猛然一缩,消散殆尽的同时隐约有一抹类似孩子犯错时的慌张。

  黑压压的数具行尸之后,有一个石榴花般热烈的红色身影盈盈而立。那是一个以红缎束发的娇俏女子,她星目盈光,玉雪一般的脸颊上梨涡浅笑,面朝着宁宵与安静站着,微微偏首,眼神带着明媚和张扬。

  那个身影是在一众黑白的背景下是如此的耀眼夺目。宁宵与在那一瞬的表情极其古怪,他脸色似是殷切贪婪的上前了一步,随即又是忌惮猜度一般后退一步,不知是进是退,脸色阴晴不定。

  难道真的是那个人?她为何会出现在这里?是来向杀死她的自己复仇?不,不会的,毕竟她当时是那般疼爱年幼的自己。

  没有人注意到那女子的存在,她宛若游离其间的一抹幻影又如同只是宁宵与的心魔,唯有他才能看到她的存在。

  就在宁宵与眼神激烈挣扎时,为躲避灵众绳索的阿瑛横里掠退了过来,待到她身形移开,那红衣女子已不见踪影。他一怔,眼神陡然凝起,急切的四下寻找那个热烈如火的身影。

  ——哪怕是那个人的幻影也好,也能让他这空无一物,不像人一般过活无趣人生再度体会到那鲜活的感觉。

  阿瑛被两个灵众一齐围攻,挥舞着手中一只金色的长箭,对注满灵力盘旋袭来的一紫一白两条绳索应接不暇。全然没有注意到一贯处变不惊,对什么都毫不在意的宁宵与此刻强烈的反常。

  “刷——”的一声,一条锋利剑刃般的白色绳索迎面而来。阿瑛登时侧脸,堪堪让那绳索贴面擦过。

  握着绳索的那个灵众见一击不中便要作收势再攻,哪想却被阿瑛反手一把拽拉住绳索。电光火石之间,阿瑛脚下一动,只见金光划落,‘噗’的一下,随着一声闷哼,她手中的箭头已猛然刺进那灵众的心口,对穿而出。接着迅速一个翻身,不待另一个痛失同伴的灵众反应过来,把手中那根绳索一下缠住脖颈间,她借力肩膀,狠狠勒紧绳索。

  她的出手何等之利索,那个白衣灵众来不及惊呼,面孔登时涨紫憋红,身体抽搐了几下整个人便瘫软了。周围一众归墟灵众见此,彼此飞快的交换了下眼神,不约而同的朝向阿瑛围起。

  叶阑声反手劈落一具行尸,转眼瞥见那窈窕的紫色身影被群起而围之,他陷入沉吟,还不待他有所动作,几条绳索绳索迅速交织在一起,朝他飞掠而来。

  不同强度的灵力渗透着每根绳索,使得那联结在一起的绳索泛着金属般的银白透紫的光泽。而这些连接的绳索之后,有数个并排而立的白衣灵众,他们整齐划一的双手结印,联合操纵。

  绳索在飞掠而来的同时在半空迅速变化,竟是倏忽间形成一只半抓的殷红巨手,向叶阑声扑抓而下。

  那是幽冥鬼爪,由归墟灵众中灵力最盛的灵役,每七人组成七灵阵共同所化。凡若被抓捻而过的一切,势必粉身碎骨,魂飞魄散。而此刻,这混战的上空盘旋着的一众白、紫混合的绳索间,居然出现了许多相同的或黑或红的巨手。

  其中一只黑色的幽冥鬼爪朝着一片白森森的骷髅兜头压落,只听得如同研磨豆子一般闷滞的喀拉脆响。等到巨爪离开,底下赫然出现一个数尺掌印,其中更是细白的一片密密粉末。

  叶阑声见这庞然大物,抿起唇角,当即眼神凝重起来。

  祭魂转魄灯悬在身前半空,他的双手迅速结印,催动灯身迅速转动。随即八面镜相中各幽幽生出一朵晶莹斑斓的通透莲花,他眼神一动,色彩各异的莲花朝着那巨手而去。莲花分抵在压下的五指之上,所接之处,光芒四溅,迸发出银色火花,照得这归墟惨白一片。

  “砰——砰——”幽冥鬼爪下的莲花被强大的压力所制骤然迸裂,碎片如同玻璃洋洋洒洒的落入底下的人群中,磷光一片。

  孟楚衍格挡开一道刺击而来的绳索,忽见眼前如同雪花一般纷扬的晶莹,意识到什么,转脸,但见一只殷红的巨爪就在叶阑声头顶几近分寸之地,骤然惊呼,“阿叶!”

  他一手劈落一具行尸,就要抢身过去,然而斜里一道绳索‘刷’的袭刺而来,他被阻了去路,心中急躁,顾不得细想,反身便是一剑,欲斩断那绳索。

  “啪——”架在身前的那把锈斑长剑应声折断,白色的绳索像一把寒光利刃直刺入他的左肩。那绳索像是一条吸取魂力的蛇,孟楚衍全身的气力一下都流向了左肩,意识恍惚间只觉虚弱颓力。

  他不禁脸色大变,一个后翻避开绳索的进一步深入,同时咬牙拼尽全身力气急退,掩入一具举着弯刀而来的骷髅后。

  那一条坚利如寒刃的绳索一下贯穿了那具骷髅。随着‘砰’的一声,那一具白骨陡然零落成一堆白骨,散落下了黑池水中。

  孟楚衍虽避开了那一个灵众的纠缠不休的追击,但却死死被围困在白骨骷髅和行尸之间。他瞥了眼叶阑声,此时心急如焚,担忧不已,却因魂力流失了大半而分身乏术,自顾不暇。

  叶阑声被灵力所震,脸色苍白,眉心紧蹙。指尖迅速变化,瞬时看向那并排的七个灵众,黑色的灯中随即有一道七彩虹光凌厉直击而去。

  那七灵众仿若早有防备,在虹光抵达近处,其中一人单手前伸,不慌不忙的抬手在身前画了个圈,一道屏障乍然而起,消抵过了虹光的攻势。就在其撤去屏障时,七道虹光居然又顷刻而至,分射各人。

  那人没想到叶阑声不顾头顶已距数寸的幽冥鬼爪,而是孤注一掷的反攻,不由神色大变,登时双手抬起一齐结印,然而手甫一动,灵阵便出现了缝隙,半空的那只巨爪猛然一个抽搐,静止了一下。

  “嗙——”那一只幽冥鬼爪霎时间分崩离析,溅出的碎块仿若许多陨石的坠落,疾速灼生火焰,成为许多灼烧的火球落向这灰蒙蒙的归墟尽头。

  底下的白骨骷髅,行尸乃至灵众被火石砸中者甚多,一时间,被火焰包裹身影在四下逃蹿哀嚎跌坠入池水。而那互相联结的七灵役纷纷被自身反弹的灵力所伤,身形俱是向后跌落四散。

  “嗙——”的一声巨响,只见空中另一只殷红的鬼爪也迸裂四坠。

  火球带着灼人的异火,像流星雨一般纷扬急速的落下,照红了这归墟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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