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好朋友跟我说,她清明回家时在老家阁楼上淘到一本古书,也不知道是哪一届老祖宗留下来的。假期结束归来,车子后座上是亲妈准备的各种大阵仗,连副驾驶座都不能幸免,她妈说这儿近,路上饿时伸手就能吃。
她嗯嗯啊啊地应着。两个小时的车程,还能饿到哪儿去?
她把书往车里随手一扔,带了回来。
不久后的某个周末,我终于得以瞻仰传说中古书的尊容。能够和亲妈的手艺并驾齐驱,我很好奇那是怎样一个存在?一开始还嫌我大大咧咧,她那小脸皱得恨不得让我先来个斋戒五日,沐浴熏香,以表虔诚。
古籍竖版印刷,缺页严重,封面不翼而飞,作者亦不详。古书风尘仆仆,像被搁置了几千年,纸页泛黄,仿佛老旧的煤油灯光。朋友用拇指和食指轻轻摩挲书页,一脸得意,“小时候捉过蜻蜓吧,这纸像不像那蜻蜓翅膀?薄得漏光有没有?我翻它只敢用一成力!怕一小心就香消玉殒了……”
夸张。我翻开,五花八门的味道顿时扑面而来。古籍自身散发着腐朽而古老的味道,味蕾仍在努力分辨其他味道:这会儿是韭菜盒子味儿,一会儿又是炸带鱼,一会儿又是火烧味儿……
“你这也太不敬了吧,人家本是古色古香的,现在可好,整一个中华大杂烩。不像是阁楼上找到的,倒像是厨房藏着的。”
“嗐,没啥。都挺过那么漫长的岁月了,古书它老人家不会介怀的。”
她说她闲来无事想要破解古籍中的奥妙。
我急忙喊停:“怎么能说闲来无事呢?我们不是说好……”
“对了,叫你来就是想提前告知你,下午的约会不能成行咯。h□□efun!”
“……”h□□e你个大头鬼啊!我很客观地,不喜欢这个老家伙,因为它,我生平第一次被爽约了。
“要是你哪儿都不想去,就想在我这儿窝着,欢迎。我够善解人意了吧?”
“……”我嘴角抽了抽。听听,这语气,还真是不拿我当外人,把我晾一边,自己该干嘛干嘛。我走近了,她说扰乱她心智,要不就说我挡光了。于是非常不客气的,我也把“妈妈牌”爱心菜品都给尝了一遍,以兹补偿。
她认真的时候,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人畜勿近的气息。我就这么委屈巴巴地过了几个周末。
作为补偿,她说她可以给我讲讲里面的故事。
闹呢?我根本不想买账,因为我本来就不想听故事,只想把她约出去。可是世事就是这么无奈,发生了一些不可描述之后,我乖乖巧巧地坐在她家沙发上,全身上下表示悉听尊便。阳光正好,透过宽大的落地窗落到我俩身上,一束一束,像无边旷野上的金色雏菊……她指点江山:“我说,你写。你既听了故事,又帮我做了记录,两不耽误。”
呵呵,全世界只有我的手指头知道我有多亏。
朋友翻译水平有限,无奈到最后,故事在我的灵活飞舞的手指下是介个样子滴:
日头毒辣,一头老牛拉着一架木制的破车行驶在遮天蔽日的密林中,车上是一老一少。
杨宛山两腿交叠盘着,双目紧闭,屏息静气,一对敏锐的耳朵跟看得见似的,精确地捕捉着“嘤嘤”蚊鸣的方位。“啪”一声,又一只弱小的生命陨灭在她的两掌之间。
江湖闯荡不到一年,杨宛山已至及笄,却少有温婉娴静的女儿之态。
森林静谧,杨母不时被这突然的击掌声吓一跳,她抬起一条眼缝扫了一眼,觉得自家闺女毫无动作时可真像一个入定的小僧啊,可闹腾的时候又另当别论了。
杨宛山冲另一头的母亲挑了半边眉毛,“娘,你看我,是不是杀伐决断?有没有一点行走江湖的气势?”
杨母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喊打喊杀,不该。
杨宛山回神,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两掌,困囿其中的小蚊子究竟是死是活直挠得杨宛山心里痒痒。她先松开最外边的一根手指,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这些小东西在人迹罕至之境吸收着日月光华,修炼成精般的狡猾,一路逮下来遇到不少诈死的,一松开手就飞了……杨宛山可是学聪明了,直至看到手掌上那红豆粒大小的一块血迹,她才弯起了嘴角。
山里的蚊子少闻荤腥,比有人烟的庄子里的那些凶残许多,此刻正如饿虎扑羊,偏偏咬人最疼的多是不怎地叫唤的,极难对付。
“娘,您还好吗?”杨宛山脸上早已被叮出几个红润泛光的大包,凶猛的蚊子让她分身乏术,不堪其扰,恨不能长个三头六臂,将它们抓个干净。
“没事,我身上没多少油水,蚊子都懒得理我,你顾好自己就成。”杨母哑着嗓子回答。不知是女儿细皮嫩肉、自己半老徐娘,还是真应了女儿的话:“八成我的血比较香。”总之这一路,杨母倒是过得安闲自在,蚊子都绕着她走,想为女儿分忧解难都爱莫能助。
听到母亲干哑的声音,杨宛山细眉倒竖,“娘,你咳嗽还没好啊?”
“嗯。”
“知道为什么你一直好不了吗?”一说起这个,杨宛山就来气。
反正现在不大说得出话,杨母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杨宛山端起架势,一一给她盘点,“你看,咱们整天补锅,得站在火旁吧,你懒得喝水也就罢了,嘴还一刻也歇不住。”杨宛山越说越冒火,脑海里滚出不久前的一幕幕母亲的“罪行”,“记得上一次在李家庄,还有上上次在张家村,你跟人聊起天来就没完没了,你倒是说说人家的牛下不下奶、猪下不下崽关你啥事?你的话咋就这么多呢,一张嘴跟开了光似的……就这么折腾,你不哑才怪。见过乱吃吃哑的,还没见过贪说说哑的。”
杨母弱弱地笑了,“瞎说,哪有人说话能说哑了的。”
“还耍赖?我面前的您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
杨母有点不服,“那都是补锅时火气熏的,你跟我一样站那么近试试?我还吸了煤灰,嗓子怕是烧着了,换谁谁也受不了,就是太上老君炼丹,那他也不在炉子跟前守着呀。”说到后半段,只听见杨母的气声了。
杨宛山听着那不及蚊蝇的声音,心一揪,不再与她争辩,“娘,你歇会儿吧。”
杨母看着火气已去了大半的女儿,愧疚道:“好了,等到了下一个村子,我就听你的,少说话,休养休养,多留几天,把嗓子养好,总行了吧?”
杨宛山没好气地瞧了母亲一眼,母亲也刚好看向她,两人都笑了。
天刚蒙蒙亮时,她们就离开了上一个村子,进入了这片半山腰的广袤森林里,鬼打墙似的到现在也没能走出去。这不像话,难道这林子比外头看起来大了不止一丁半点?
杨宛山心中疑窦丛生,“娘,你说,今早给我们指路的那人,按说咱们也没得罪过他呀?这条路怎么越走越不对味呢?有蹊跷。”
杨母心一虚,声音越发细不可闻:“……嗯,他跟咱们是有些过节……我补坏过他家的两口大锅。不过,我不是故意瞒你的,是今早赶路太急了,我绝不是怕你骂我……”
杨宛山嘴角抽了抽:“……那现在怎么办?”
“能怎么办?跟着福贵走呗,难不成你比它还识路?”
杨宛山看了眼母亲,她此刻是如何迅速转为风轻云淡的?
“……福贵也是第一次来这个鬼地方吧?”怎么个识路法?杨宛山苦笑。
杨母被点醒似的顿悟了,“倒也是。那不然怎么样?我没来过这儿,要不你来带路?”
杨晚上缩了缩脖子,“不能。”
“那剩下的就好办了,跟着走吧。到哪算哪。”
说得跟自己毫无半点关系似的,心大得漏风。杨宛山闭了下眼睛,又睁开,那就听天由命吧。
林子里都是已腐烂和腐烂了一半的枯枝败叶,车轱辘碾过的地方过不了多久慢慢渗出水来。林子幽深,不见边际和天日,像一个深渊似的让人看不明白,路旁不时冒出个荒茔野冢,加上湿气重,目之所及有股森森阴气,母女俩都觉得这片林子瘆人,有些心慌。
“这时候才觉出有个孩子的好处,要是只我一人,万万不敢走这条路,说不定到处飘着的都是孤魂野鬼……”杨母又在自己吓自己了。
“娘!”杨宛山起鸡皮疙瘩,听不得这些。不能光明正大的东西,她都有些害怕。
“啊,我没说错吧?”杨母的脸上分明就写着“我没说错”。
“多喝水,少说话。”杨宛山一脸诚恳真挚地劝着母亲,“放心吧,就算真的有鬼,那肯定也只抓我。”
“为什么?”杨母不解。
“想来,鬼和蚊子一样,也是喜欢年轻的。”
“……”连鬼都有年龄歧视,杨母顿生沮丧。
牛车无棚无盖,不比马车舒适,杨宛山却乐得一个视野开阔,毫无遮挡,一切尽收眼底。装着补锅工具的两大木箱以及一根扁担随着车子的起伏颠簸而发出微微的磕碰声,“吭,吭……”
杨宛山黑亮的双眼望望天,却拿不准外面的日头,只见得那郁郁葱葱的树木,或是那被惊起扑簌飞过的鸟儿的影子。杨宛山看着飞鸟消失于林梢,胸臆间涌起一股怅惘,觉得身着粗布衣裳、补锅为生的自家娘俩就像这鸟儿,随时可起,随时可落,幕天席地,四海为家,虽无拘无束,但偶尔也会困惑能否就这样一生漂泊?
杨母有兴致开口,可山里寂静,一开口只听得挺拔的树林将自己的声音一圈圈地挡回来,像对着一个黑幽幽的洞口说话随后听见了回声,怪异得紧,而且女儿完全把自己的当成了病人,不让多说,她便靠着车身眯瞪着眼,很快就进入了半睡间。
杨宛山捕蚊子捕得乏了,看也没看,身子就懒散地仰躺在车上,她随意惯了,不做太多讲究,嘴里衔着一根随手折来的草秆子,她精神头好,毫无倦意,骨碌碌的大眼睛好奇地东张西望。
一路走南闯北习得不少种鸟鸣,杨宛山回忆着麻雀的叫声,想着便脱口而出,竟有几分神似。她又颇有兴致地学了一遍百灵、画眉、喜鹊……一时间恍如百鸟合鸣,热闹非凡,甚至把不少真鸟儿给引了来。
杨母在睡梦里仿佛也察觉到了有趣,状似沉睡的脸上浮现几抹安详的笑意。
杨宛山嘴皮子耍得累了,终于肯学母亲闭目养神。林子安静了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