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不知行进到何处,路旁草丛中突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杨宛山豁的睁开眼,只见那绿色草影跟随着一起一伏地晃动,她眯起眼,聚精会神地瞄着。
自从进入这一片林子,景致多为重复的树干、小径和土堆,早就见怪不怪,倒是冷不丁冒出的小兽物让人着实让人胸口一跳,也使这一路平淡多了几分趣味。
大概猜着了那是什么,杨宛山嘴角一牵,倏地一个激灵立起身子,动作太疾,车子连带着晃了一晃。
杨母听到她的动静,懒洋洋地睁开一条眼缝瞥了眼,心想十五岁的人了,还这般咋咋呼呼!
“娘!”女儿摇晃着母亲的手臂,有几分撒娇的意味,“咱们来打个赌吧?”
杨母看了眼那有异样的地方。
四目相交,杨母只一眼就知道女儿想赌什么。
杨母志在必得地笑笑,随后胸有成竹地竖起两根手指头。
杨宛山仍勾了勾嘴角,摇了摇头,一脸的不以为然,紧跟着竖起三根手指。
就在这不及眨眼的瞬间,一只野狐追着一只野鸡从青翠的灌木丛里跳了出来,横穿过车前。拉车的老牛显然地一顿,警惕地盯着这两个小东西,缓缓转动的视线追随着它们,直至隐没入另一边的草丛里。牛鼻子粗重地喷出一口气,它看起来并不乐意这突然的打扰。等小野兽们跑开,老牛才又安闲自在地拔足前行。
“承让,我赢了。铜板归我。”杨母笑得慈眉善目,向女儿摊开左手,等着战利品。
“稍安,勿躁。”女儿将手扣在母亲的手掌上,忍着笑,“我就怕娘跟我出一样的。娘,这一局是女儿赢了。您信不信,那母鸡肚里还卧着一个蛋?”说着翻了个掌,手叠在母亲的手上,反客为主。
敏感的手背感觉到母亲手上的粗茧,触感是扎手的,杨宛山的心恍了下,其实……不赢也罢,刚想道一句“算了”,杨母却扑哧笑了,“你这个小妮子,净会耍赖。”
“没耍赖。”杨宛山一脸认真。
杨母想看她还能翻腾出什么花样,便正色道:“你说那肚里还有一个蛋,何以见得?”
杨宛山又认真地解释,“看那花色,便知是母的。再看那冠红面赤,慌不择路,死到临头却不敢高飞,如此如履薄冰。我料定不出半个时辰怕是——怕是憋不住了”。
“空口无凭。”杨母忍着笑打断。
杨宛山盯着母亲看了一会儿,“好,等我把它抓来,赢娘一个心服口服。”杨宛山玩心起,狡黠一笑,手上收紧缰绳,使绳在牛腹上轻拍数下,迫使车子朝两只兽物逃窜的方向驶去。可……这车速真令人汗颜啊,杨宛山不禁怀疑,福贵是只牛形龟吗?
杨母看着依旧悠闲的老牛,忍俊不禁,语气是夸张的体贴:“今日,怕是我的孩儿没这等好运气,还没找到那母鸡,那野狐早已把母鸡连同那个蛋给拉出来了吧。”说完又要笑。
杨宛山急于证明,又拿老牛没办法,“哼”了一声,使了招“飞檐走壁”的轻功,在几棵树干间腾空跳跃,消失在了丛林深处。不消一刻钟,杨宛山手里拎着只野鸡飞也似的赶了回来。
还真让她抓到了!杨母心底惊喜,“你这是,意欲何为啊?”
“坐以待蛋。”杨宛山乐滋滋地盘着腿坐下,“娘,准备好铜板。”
杨母也不恼,哈哈笑着,不置一词,当下觉得自己未必会输,倒是想起自己好久没有喝老母鸡汤了,暗暗惦记着这野鸡汤该比家养的鲜美个几分……
杨宛山把野鸡紧紧抓在手里:“我原想把那狐狸一并抓了来,无奈车上有鼬有兔子的,几只在一起定会闹翻了天去。早知道昨晚就将那兔子拿来下了酒,少一只也是好的。”
“不急这一时半会儿……也不光是吃,看那兔子肥膘,皮毛鲜亮,等进了下个村,说不定能卖个好价钱,刚好补贴家用。”
杨宛山:“……”
那母鸡原就是野生野长的,每日在这山间乱窜,野性泼辣得很,挣脱的力道不容小觑。杨宛山心急之下嫌它太难驯服,正欲找出绳子将其五花大绑。挣扎扑棱间,一个带着黄褐花斑的蛋从母鸡尾巴处冒了出来,顷刻坠到车上,碎了,溅出那蛋黄和蛋清。
杨母看直了眼。
杨宛山也看直了眼,她忙着收拾这只强悍的野鸡,倒把这事给忘了。
杨宛山的嘴张得能塞进一个鸭蛋,虽已猜到,但亲眼目睹的惊讶还是不小。母亲一脸的目瞪口呆,在她看来完全是心悦诚服啊。杨宛山灵活地摩擦着手指,做出数钱的手势,得意又幸灾乐祸。
“铜板铜板。”
真得瑟,杨母不甘心地想。今日的点太背,杨母嘀咕,接着又甚为宽慰地笑了:“山儿,为娘以后是不必担心你了。”连亲娘的钱也坑了去,有什么可担心的,于是换了一副痛心疾首的口吻:“你看看,好好一个蛋给碎了,浪费啊浪费。野鸡蛋市价得多少来着?”
“……一个铜板?”杨宛山不清楚,不过应该也没有多少吧。
杨母夸张地叹气,“唉,没办法,行走江湖,愿赌服输。”
杨宛山听到她这么说就放心了。
杨母从腰间荷包掐出一个铜板。杨宛山眼巴巴地用手等着,杨母却迟迟不肯松手,恋恋不舍地摩挲啊摩挲啊,脸上难过得像有人要把她手指头割走似的,忽然间眼神又亮了:“哇!孩儿,你可曾记得你还欠着为娘二十个铜板?不要以为为娘宅心仁厚,善良到可以健忘……”
“呵呵,您的记性可真及时啊。”杨宛山擦了下汗,小脸“唰”地白了几分,转瞬又沉下来,接着又摆出一张狗腿子脸:“那,那是不假,可是娘,你就不能先让我,让我焐个一时半会儿吗……反正这枚铜板,终归还是会进您的钱袋的。”杨宛山最后一句说得有些悲壮,向来,家中经济都是牢牢掌握在杨母手中的。
杨母内心松动,但还是狠下心摇头,笑眯眯收回铜板,“嗯哼!我不会再上当了。你上次还说那啃了半串的冰糖葫芦能抵回一个铜板呢,人家老板根本就不承认那是从他的摊子上卖出去的……”
呃,那是前不久杨宛山拿了两铜板买了串冰糖葫芦,原想一人吃一半,轮到母亲时,她非说牙疼,要把剩下的一半拿去退钱……
杨宛山刚才还在为赢了却没钱而气呼呼地,此刻听母亲提起这事又觉得好笑,“这就是您不厚道了。做生意就没这个理。人说了,一旦售出,概不退换。更何况,你还拿吃了一半的去退货。”
“那也是你吃的。”杨母不满:“哼,我也是做生意的,我怎么没听过这个理?你看看我补过的锅,但凡有不满意的,都可以回来再补的嘛,这叫做保修,为的就是杨家这块招牌。”
杨宛山:“……”
真还好意思说?杨宛山翻了翻眼皮,“娘,你别混淆了,人家会回头那全是因为你补过了还是会漏,谁叫你没一次补好。一句话,这是技术问题……而且,你再这样蛮不讲理,会教坏我的。”
“为娘这是在跟你讲人生道理,哪怕你不喜欢,你也要等我先把话说完,俗话说……”
碎碎念又来了,杨宛山急忙打住,“娘,您这才是连女儿的钱也要坑。”
“你不懂,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
杨宛山:“……”
杨宛山渐渐地发起了呆。林子里只剩下母亲的沙哑声音在那儿喋喋不休,长篇大论……
不知怎的就聊到了杨父,杨宛山在几个特别的字眼里回过神来。就在杨母讲到父亲第十七次出门闯荡的时候,杨宛山像想起了什么,开始闲话:“娘,江湖究竟是什么样的?”
是啊,江湖是什么样的?杨母一下子卡住了。
当年,父母临终之际,将女儿托付给地方名剑客,为的不过是孤雏日后有个依傍。但自从杨母嫁给孩子他爹这个浪迹天涯的江湖剑客之后,她便开始了独自一人在家守候的日子。分别的时日里,一得闲便踩在门槛上登高远眺,盼良人归来。她种豆的时候想,收豆子的时候还在想,檐下的草枯了,又荣了,良人来过,又走了。她以为日子会这样在无尽的等待和期盼中走下去,断然没想过有朝一日两人竟阴阳两隔。她揣着一颗悲痛的心变卖掉田产、房屋后,拖家带口地踏上曾让她万分好奇也万分痛恨的江湖路。
虽父母疼爱,杨母作为女儿时也没少替补锅匠父亲打下手,但那时心思不在此处,到头来也只把老匠人的功夫学了个六、七成。如今又手生,但好歹挣到口粮不成问题。相对于刀光剑影,为一口馒头老老实实、操劳一生的日子更稳妥,而江湖是什么样的,她再不愿多想。她不想,也不愿女儿多想。
许久,杨宛山才听见母亲幽幽的声音:“孩子,你现在站的地方就叫江湖。你经受过的,是江湖。你还没有见识过的,还是江湖。”
“那,娘,你说,女儿我日后能成为一代侠女吗?”杨宛山眼里跳跃着光亮,像黑暗中摇曳的篝火般耀眼。
稚嫩的声音在林子里听起来更为单薄,杨母心有不忍,也有不舍。
未几,杨母的眼缝间露出一丝光,“难说,若你娘我不是拖家带口,为凡尘俗事所耽搁,兴许拼上个把些年能有些名气,你嘛,悬。”
“娘!”杨宛山觉得自己的尊严遭到了伤害。
杨母看看女儿嘟起来的小脸,半睁着眼,“整天就想着打打杀杀。你给人家千刀,指不定得受百刀千刀呢。”
“我不会先动手。人不犯我,我不犯人。”
杨母似是轻叹了一声,“为娘问你,行走江湖,最重要的是什么?”
“武艺?”
杨母摇头。
“手艺?”
杨母不置可否。
“都不是?那是什么?”杨宛山迷糊了。
“难道是,馒头包子?”杨宛山不得解,却又不依不饶,像个纠缠的小孩。
杨母一个劲摇头,最后才不紧不慢地说:“是钱财,越多越好。”
杨宛山当然知道行走江湖需要盘缠,但又觉得母亲的说法太过务实,不潇洒。她像听完一个趣话儿似的“咯咯咯”笑起来,“您见过哪个大侠是腰缠万贯的?那样当大侠还有什么意思?”
“但至少没有咱们穷。”
杨宛山心里“咯噔”一下,笑不出来了。这个话题突然变得跟福贵一样重,她有点扛不起来。
“没有钱,干粮都凑不齐,没有钱,连辆马车都没得换,如何闯荡江湖。但若有钱,为娘惟愿,日后能置个一宅半户,守一世安宁。不必亭台楼阁,不必多富贵奢华,假山流水足矣。只要能带你远离这江湖之苦。”
“我不觉得苦。”杨宛山神色平静道。
杨宛山想起每次父亲出游远方,归来时总能带回来许多小物件,尽管不值钱,还跟走街串巷的货郎卖的相差无几,杨宛山不出庄子就能买到,但她是真心喜欢着,细心收藏着,她将父亲带回来的礼物悉数装进一个小匣子里,挂上锁,放在漏光的窗台。
她最喜欢的是父亲带来的远方风沙的味道,风尘仆仆,跋山涉水。新奇神秘又令人向往,与她熟悉生活的庄子都不一样。干燥的、朦胧的、模糊的风沙,一如那遥远的父亲,只可远观不能呼唤。
父亲远处的身影在幼小的杨宛山心里种下一个念想:来人间一趟,一定要去江湖上看看。
直到如今走进江湖,她像是走近了一个从小就营造的梦境里,她恍惚觉得自己就踩在父亲曾经到过的土地上。而也只有脚踏实地地走了一遭,才体会到父亲当时的艰辛。
盘缠不够,补锅来凑,杨宛山已经想不起自己第一次给母亲打下手补锅是什么时候了。日子就这么缺衣短布地过到了如今。母女两人在内心感慨命运的无常,各自怀着心思,不久之后才惊觉车子早已偏离了主道。老牛逐着水草,自作主张地寻了一条崎岖的小路走着。
“娘,我怎么觉着咱们福贵走得有点偏呢?要不就是斜眼了?”杨宛山觉得它有些不走正道走邪道的苗头。
“刚才不是说好了让它自己走吗?不跟着,你知道往哪儿走?”
杨宛山摇头,“不知道啊。”
“那就是了。”杨母倒是很淡定。
杨宛山觉得前路越来越狭小,两旁的树较之刚才那些倒是更为茂盛粗壮了。
“会不会是它脚瘸了?”过了一会儿,杨宛山还是坚持福贵走得奇怪。
杨母颇有经验道:“那大概是它想避开磨脚的石子。别以为牲畜就什么都不懂。踩到沙子,它觉得舒服,踩到石子,它也会脚疼的。”
杨宛山状死了然地点点头。
杨母这副不急不忙的样子让杨宛山也静下了心。此后,福贵更是不着边际地走,只要没撞到树就行。
林子里越来越昏暗,外头应该比林子里暗得迟些。
杨宛山原以为今晚会在林子里宿夜的。没承想竟然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在天黑之前钻出了这广阔的绿色屏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