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在盘龙堡的第一天就这么有惊无险地过去了。
第二天天微亮,杨宛山就醒了,她轻起身,近窗,将窗纸捅开一个小洞,眯了眼往外瞧。果然,跟昨个一样,外面已经候着许多丫鬟小厮了。这些人都不用睡觉的吗?杨宛山在心里嘀咕着。昨夜她们躺下时,他们还没走,今早一醒来,他们又像一群萝卜一样齐齐插在门外。
杨宛山不知道这样的监视还要持续多久,大老爷名义上将她们供为上宾,实则是将她们水泄不通地软禁起来了。
大老爷把两位姑娘伺候得锦衣玉食,不食烟火,对万物、红尘生厌,却迟迟不提摆宴成亲的事。
杨宛山差人问,得到的回答是:“二位姑娘别急,老爷说了,先让二位姑娘好生休养着。”
越是风平浪静,杨宛山越是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自然也就没法对症下药。
谁知刚安慰完杨宛山的这个小丫鬟转头就跟其他小丫鬟咬耳朵:“还从没见过上赶着急嫁人的,也不怕人笑掉了大牙。”几个小丫头议论完又背地里好生笑话了这外头来的主子一阵。
她这哪里是急嫁啊。对弈讲究因招制敌,敌方按兵不动,不露破绽,她纵使有千招万招也如同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更何况,她不知这和平的表面是他故意还是无意。若是无意,倒为她争取了时间,但若是故意,她便猜不透大老爷如此做的深意了,更不知自己被看透了几分。
杨宛山自然不知在自己如同金丝雀一般养在盘龙堡的深宅大院里时,大老爷已经将她俩的身世翻了个底朝天。兹事体大,婚宴上的笑话闹得人尽皆知,大老爷不想囫囵以对,私底下派遣了玄衣人手下前去调查。
桃花的情况也被调查了个一清二楚,自然也就知道了桃花并没有什么婢女。
除了不知杨宛山是女儿身外,她们娘俩到桃花镇后的一切都事无巨细地落入大老爷耳中,包括杨宛山不仅喝酒吃兔,还喜欢烧饼,有一天竟然吃了二十七个……
听罢手下人的报告,大老爷阴仄仄地笑:“哼,我可没有什么断袖之好,你刚刚说乡民都是怎么形容这白面小生的?‘美如冠玉,雌雄难辨’?乡民真是少见多怪,见过玉长什么样吗,就敢以玉相比。笑话!”
嘴上虽这么说,但大老爷对这些赞誉还是很受用的,毕竟这两大尤物非他莫属,自然是很长脸的,不得不说男子的虚荣一点不让女子。桃花的美貌有目共睹,所以在大老爷的意料之中,倒是杨宛山,就如蒙尘的美玉被擦拭一新,让他眼前一亮,因此不由自主地对杨宛山的关注就多过了桃花。
立在一旁的玄衣人手下战战兢兢地听着大老爷的冷笑。他每笑一声,玄衣人便觉得有一阵阴风穿堂而过,身子不由得颤一下,外头还是艳阳高照,玄衣人却像进入了数九寒天。
“还没有养过一对鸳鸯,真有意思。”大老爷沉沉的笑声又震得玄衣人头皮发麻,那声音像是不经过口,直接从胸腔里荡出来的。
“那杨宛山长得一副女相,细看之下,倒也有些别样风味。就是当个女子,也够意思了。”大老爷拿起一边的茶盏,把浮于面的茶叶吹开些,小口地啜饮。
“娶一得两,不要白不要。来人,吩咐下去,给我好好伺候这两位姑娘。但凡有丁点怠慢,提头来见。”
就在这个命令层层下达的时候,桃花在房里大为光火,因为她不经意间听到了下人们的窃窃私语。当时,那两个丫鬟压根不知道桃花就站在她们身后,所以声调可谓是一点未减,桃花将那些明嘲暗讽悉数听遍,脸越来越红,险些滴出血来……
杨宛山对这些“恨嫁”、“不知羞耻”之类的风言风语不予理会,她本来也没觉得有多羞耻,因为自己是一丁点都不想嫁。倒是桃花觉得遭人如此编排,损害了名誉节操,凭白无故被误会,桃花这个黄花恼羞成怒,大姑娘的脸皮比纸还薄。
“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桃花杀气腾腾地在屋里踱步,就差摔茶摔碗了,低声骂道:“呸,当本姑娘眼瞎耳聋腿断了?我就算是赶着投胎也不会赶着嫁给这天杀的!”
杨宛山听了不禁莞尔。
“你再这么走下去,地面都要被你踏出坑来了。停——就算地面比较厚,我也要被你晃晕了——坐下。”
桃花虽没气够了,还是听话地坐下了。
不知是桃花发过脾气还是怎么着,那些言论不久就消失匿迹了。
转眼,杨宛山和桃花已经在这里无所事事地过了五天。
杨宛山身边也没个能聊的人,王二又不在跟前,只有一个桃花,也不好挑挑拣拣的了:“你说,那老头究竟是怎么想的?虽然我没有成过亲,但貌似没见过哪个成亲的有这么大耐性的,他这是想在家里供着两尊菩萨吗?”杨宛山一想到他烧香磕头的样子就觉得可笑,但又实在费解他此举是何意,怕就怕他根本就是在明修栈道,暗地里不知在玩什么大神通。
桃花漫不经心地对桌上的点心挑挑拣拣,找不到一个合胃口的,“你有心情琢磨这个,倒不如好好想想如何逃出去。要我说,他这样其实也不难理解。”桃花突然凑近,压低了声音问:“吃过阳澄湖大闸蟹没?”
杨宛山木然摇头,想不通这跟螃蟹又有什么关系,“这些还喂不饱你的嘴?还想吃螃蟹?”
桃花白了她一眼,一副“朽木不可雕也”:“我家刘大厨,刘伯伯还得吧?他可讲究了,做蟹之前,先静置几个时辰,待体内泥沙吐净,没有了那被捕抓起水时的心急火燎,这时候蟹肉才显出极致的温凉口感来,最是味美膏肥……”桃花说着说着还吧唧了嘴。
杨宛山一头黑线,按照桃花的说法,敢情,她们两人还成了人形大螃蟹?杨宛山虽不以为然,权当笑话,但听了这番言论倒真是少了几分焦躁,人形大螃蟹也罢,有什么过不去的,大不了也就是上蒸屉熏熟了。
更多的时候,杨宛山用手枕着头,靠在榻上阖眼,心思翻涌。如今,也只能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了。就不知王二兄弟在外面筹划得如何了?
不知为何,未过门夫人的一举一动,经下人的添油加醋,传到大老爷耳朵里就变了极有意思的另一番样子。
丫鬟说到两位姑娘虽含羞带怯,却也心系老爷时,脸上尽是谄媚和恭维。丫鬟再把二位姑娘房内各种“争风吃醋”添枝加叶地细细描绘,哄的大老爷那一个面堂通红,春风得意。
大老爷得知自己魅力无边,无意间竟已俘获二位姑娘芳心,大手一拍一挥,差人用轿子把二位姑娘送到首饰店,服饰店……总之全镇姑娘家爱去的地方,都捎去逛了个遍。最后,还包了一座茶楼供二位姑娘挑完衣服首饰,逛累了之后去听戏吃茶。
“我还当是有什么能耐呢,净是这些糊弄小姑娘的把戏。想骗本姑娘,这老头计策得落空了。”桃花嘴上数落,手上可没闲着,一边嫌弃,一边欢天喜地地挑选,还多出一个心思问杨宛山:“你肯定不喜欢这种地方吧?真是难为你了……”
杨宛山不知在想些什么,一时没搭话。
桃花在店里很吃得开,虽然是大老爷做东,但她完全没在客气的。桃花的家境虽算不上富甲一方,但仗着掌柜的疼爱,就算家当只剩十个铜板了,掌柜的还是不会亏待这个女儿的,因此镇上夫人小姐家的享受,桃花其实一项也没落下。桃花本就是这些地方的常客,这一次又兼着盘龙堡未来女主人的身份,店里伙计对她热情更胜以往,自不必说。
杨宛山一来就显出兴趣缺缺的模样,加上伙计们都去伺候桃花去了,杨宛山自己一个人的时候就冷清多了。
“拘谨个什么?就算是那老头见我狮子大开口,反悔了,我们家也是付得起的。你挑着玩,别客气。”桃花不知道什么时候挣脱了伙计们的围堵,挣脱到了杨宛山身边。
“对啊杨姑娘,我们店里还有不少宝贝,正好衬您的肤色,您要不要看看?”一个伙计察言观色道。
“好,”桃花替她应下了,“我可告诉你,千万把他伺候好了。”说完似有若无地坏笑了下。
“应该,应该。”伙计连连答道。
见杨宛山不为所动,桃花又悄悄说:“好歹挑几个,不然也不好交差,万一怪罪咱们不给面子可就不好了。人在屋檐下,他有的是说法治我们。而且,如果你不喜欢……你也可以当成是给我挑的。”桃花说完,脸上有股不好意思的忸怩神色。
杨宛山不由得多看了她两眼。桃花乖乖地走开了,仍旧不忘叮嘱一旁的伙计好生照顾杨宛山。
罢了,就随便挑点吧,杨宛山这么,跟着伙计往里走。
杨宛山不太放得开手,毕竟女扮男装太久,忘了自己原也是娇弱女儿身,连着这几日的穿女装也愣是没把自己扳到与桃花同为女子的自知上。而且,即便不是因为长久的女扮男装,早年时候身为女娃娃的她也没有过如此华衣美服的生活,真到挑拣的时候,不由得被这些珠宝首饰晃花了眼,有片刻的恍惚。
利令智昏吗?杨宛山禁不住笑了笑自己,还以为自己多有志气呢,原来……
杨宛山白皙的手上拿了一个温润剔透的绿珠耳坠子,更衬得肤若凝脂,手如柔荑。她立于铜镜跟前,却犹豫不决,迟迟不肯戴上。
“琢磨个什么劲?喜欢就戴上看看,要不要我帮你……”桃花不知什么时候又绕了回来,正看到杨宛山正拿着一样什么首饰。
杨宛山被吓了一跳。随手胡乱将那对耳坠子塞回去到桌面上,那上边有伙计刚刚翻出来其他珠宝发簪镯子等。
桃花更是看不懂她刚刚拿在手里的究竟是什么了。
“我没什么好挑的,你给我挑几件吧?”
“好啊。”这样的忙,桃花很愿意帮。
直至最后离开,杨宛山也没有再拿出那对坠子来瞧一瞧。她没法戴,她从小就没打过耳洞。
当珠光宝气的饰品挂到自己身上,杨宛山实在觉得受宠若惊。
在首饰店的时候,杨宛山端端正正地瞧过镜中的自己。这么一本正经地打量自己,在旁人看来实属罕见。杨宛山也在心里苦笑,生在一个寻常人家做一个寻常女儿,大概不能体验这种生活吧?穿红戴绿,侍从成群。这是一个普通女儿家想象不到的一生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杨宛山也是个凡人,说没有片刻的心动是假的。大老爷可真会收买人心,把她们养得嘴刁了,眼高过顶,自然没别处可去,乖乖留在他身边……
杨宛山的翩翩浮想被一道迷离温柔的声音打断,“没想到你这个样子也是极好看的。”是的,桃花不知是真心还是玩笑,给杨宛山挑了一身新衣裳,似乎上身效果还不错,因为自从离开首饰店来到这听戏的地,桃花的眼光就离开过她。
这怪不得桃花,眼前的少女亭亭玉立,风姿绰约,明艳如春光,教人挪不开眼。
魔怔了,杨宛山无奈地叹了口气。
桃花矜着下巴,盯着杨宛山,目似沉醉,又似斟酌,看得出神,随后又自己摇头,把自己摇醒了,一再提醒自己:还是白面小生的时候更诱人。
“我……我第一次穿上这么……漂亮的衣服。”杨宛山穿上了新衣服,感觉自己不像自己了。
“我当然知道啊。”桃花回得很随意,随即又觉得话说得有些不对,“我不是那个意思,”她并不是故意杨宛山穷,只好道“你是男子嘛,当然没试过这些女孩子的玩意了。”
杨宛山又默了一会儿。
戏院高台上紧拉慢唱,有板有眼,唱词犹如一阵轻烟,娓娓道来,袅袅不息。
杨宛山却被别的心思占据着,再精妙的曲段像飘似的只在她耳旁过了一下。
她站起身。
桃花也站起:“你要去哪儿?”
“解手,难道你也要跟着?”
“也不是不可以。”
桃花被杨宛山一瞪,连忙又坐了回去,她当然知道适可而止。
杨宛山暂离了桌子。桃花不疑有他,继续听戏。对面廊下,一个伙计打扮的人瞅见这边的动静,也不动声色地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