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乾化二年,大魏都城长安。
彼时新皇刚刚登基,是为女帝。
纪明月是先皇嫡长女,文帝膝下无子,仅有九女。
几年前坊间传言大魏气数将尽,文帝为安定民心,特意下诏将长公主立为储君。带在身边,着手处理大小事务。
两年前文帝驾崩,长公主得到老臣贺丞相全力支持登上皇位,改元乾化。
“皇上,外面下雪了。”纪明月的贴身侍女秋词掀开帘子走进来,带起一阵寒风瑟瑟。
殿内暖气浓郁,龙涎香的昏迷气味满室飘摇。纪明月自床榻上支起身子,一脸倦意。
秋词指使丫鬟们端来洗漱的盆子,她亲自上前服侍纪明月净面,漱口,换衣。
“下了早朝之后皇上要去御花园赏雪吗?”秋词问道。
“赏雪倒是不必了,朕前几日已说好今天要去贺丞相府上坐坐的。”
“下了朝之后直接去吗?”秋词又问道。
“中午吧,贺丞相家里的厨子手艺可是京城一绝。”纪明月微笑着说道。
早朝的时候颜将军上书边疆战事告急,求纪明月再派兵增援。
还不等纪明月发话,这些老臣们就自发的分成两派吵了起来。自然一派主战,一派主和。贺丞相站在中间,面容严肃。
“简直拿朕当个摆设。”纪明月颇为气愤。
“皇上息怒。”贺丞相温言相劝。
二人此时正坐在丞相府的暖阁里,边品茗边赏雪。
“现如今大魏还不适合继续开疆拓土。”贺丞相思索片刻后,说道。
“丞相也要讲和?”纪明月讶异。
“先皇在位时,战争不断已是劳民伤财,国库并不充盈,若现如今两国开战,恐怕连军费都成问题…再说…皇上,两国之间又哪有永久的仗要打呢?”贺丞相说中了纪星月的心中所忧之事。的确,国库空虚,这也是她没有底气表态的重要原因。
“容朕回去后再好好想想吧。”纪明月叹了口气,转移了话题“院中练剑的人是谁?”
贺丞相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不禁有些汗颜“是老臣的犬子,贺荀。”
纪明月疑惑的挑眉“贺荀?为什么朕从未见过?”
“这孩子自小便被养在西北他外祖家里,长大后又生性好动,四处游荡惯了,前几日刚回到京城,还没来得及禀告皇上。”贺丞相连忙解释道。
纪明月才想起贺家仿佛是有两个儿子,不过这个二儿子一直没有什么存在感。
“无妨,不过他既然回来了,改日还是带他进宫来坐坐吧。”纪明月边说便起身“朕离近去瞧瞧。”
院子的白玉桥上,贺简正在舞剑。剑尖携雪飒飒临风,墨发飞扬,一双媚眼凌厉异常。
纪明月赞赏的拍手“不错。”她说道。
贺简舞剑的动作停了下来,收剑入鞘。
纪明月望着他不禁腹诽,贺家的男人怎就个个如花似玉。
她暗暗笑自己,如花似玉明明是形容女子的,怎可用于形容面前的少年。”
看着纪明月似笑非笑的表情,贺荀皱眉,率先发问“你是谁?”
纪明月是穿着便装出来的,他认不出来也属正常。
“你又是谁?”她明知故问。
“贺荀。”
“纪明月。”纪明月唇角漾起微笑。
贺荀的表情颇为难以置信“你是皇上?”
纪明月笑得更开心了“恐怕是的。”她说道。
“还不快参见皇上”贺丞相急急忙忙的赶了上来,对着自家儿子说道。
“参见皇上。”贺荀拱手。
“臭小子,这是见到皇上该行的礼吗?”贺丞相脸有些挂不住,出口训斥道。
“犬子没见过世面,还望皇上恕罪——”
“罢了罢了。”纪明月倒很随意,她转头对贺丞相说道“——朕常年在深宫,他不认识也很正常”
贺荀望着面前的女人,应该说是大魏第一位女皇帝,他觉得她和他平常见到的女人没有什么不同。
他行走江湖也曾见到形形色色的女子,世家小姐,风尘侠女,她不算其中容貌出挑的,甚至便装可谓朴素。
但她只站在那里,就有一种不容忽视的气度在。
“你跟你哥哥长得不像。”纪明月盯了他半晌,突然开口道。
还不等贺荀说话,她便又问贺丞相道“文绍该回来了罢?”
“是啊。”贺丞相答道。“昨天刚来信,说是不日便会携家眷抵京。”
纪明月扬起眉“家眷?”她似有不解。
“延靖公主——”贺丞相出言提醒。
“是了。”纪明月恍然大悟“朕倒把这件事忘了。朕那出嫁的皇妹要回来了。”
虽然丫头仆人早就过来替他们三人撑伞,但纪明月还是感到丝丝寒意,她紧了紧身上的披风。
“皇上外面风寒,还是随老臣回屋吧?下人们已备好了膳食————”
“不必了。”纪明月深深地望了一眼长身玉立的贺荀“朕得赶在这雪下大前回宫去,这雪怕是没有要停的意思呢”
几天后贺渭携延靖公主进宫面圣,纪明月遂设宴将二人留下小聚。
纪明月见到贺渭的时候,虽然已提前告诫自己镇定,却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悸动。
尤其是一年不见,他似乎又清瘦了些,显得更加温润如仙,浊世翩翩佳公子,他是她见过最当得起这七个字的男人。
“臣参见皇上”
“臣妹参见皇上。”
纪明月望着眼前一双璧人,心下涩然。
“都是家人何必行此大礼,快快起来。”纪明月上前扶起延靖公主。
延靖公主闺名纪星月,是纪明月的同母胞妹。虽一母所生,性格却截然相反。
纪明月稳重内向,纪星月天真浪漫,活泼外向。和贺渭实在十分相配。
“相配……”纪明月无奈的苦笑。“自己同他又何尝不相配……?”
“皇姐,皇姐?”
“嗯?”慌乱间,纪明月抬起头来,见纪星月一派兴高采烈的样子。“怎么了?”她问道。
“有个大喜事要告诉皇姐。”纪星月露出一个羞赧的微笑,小女儿家情态尽显。
“哦?难道还有比你平安回京对朕来说更大的喜事吗?”纪明月来了兴趣。
纪星月羞红了脸,凑在纪明月耳边悄悄的说“我要有宝宝了。”
纪明月怔住,她捕捉着贺渭的目光,只见贺渭神色自然,噙着笑,温柔的望着纪星月。
“果然是天大的喜事。”纪明月压下心头的酸涩,笑着说道“这段时间你就安心的在公主府内养胎,等下朕让秋词告诉内务府多指派几个丫鬟婆子过去伺候。”
“其实”纪星月犹豫着开口道“这次回京我和文绍…我们两个想搬回贺府住。”
“搬回去住?怎么,是公主府哪里不和你的心意吗?”纪明月不解。
“并非如此。”贺渭突然开口道。“只是家里人可以将明月照顾的更周到些。”
纪明月审视了他一会,说“随你们吧。”
席间纪星月同纪明月兴奋地说个没完,不停地跟她讲着陇西的风土人情,一路上的奇闻异事,纪明月耐心的听着,强迫自己不往贺渭的方向看。
“呕——”不知是不是太过激动,孕中的纪星月控制不住涌起一阵恶心。
“没事吧”贺渭轻抚着她的背“慢点,喝口茶水。”他不自觉流露出的关怀是如此急切而强烈。
“皇上,月儿身体不适,臣二人能否先行告退?”
他说的是什么?他竟不唤她公主封号而直接称呼其名讳。印象里,贺渭从来都是叫自己长公主——后来她做了皇上,便连长公主这样的称谓也没有了——皇上,他张口闭口的叫她皇上,他是否早已经忘了,她也曾是他的月儿啊。
“秋词,你先带公主下去休息,然后再传太医给她仔细检查一番。”纪明月吩咐道。
“至于你,贺渭,你随朕来。”
纪星月望了望纪明月,担忧的说道“皇姐?”
纪明月朝她安慰的笑“放心,只是些公事而已。”
二人来到朝暮宫内。
纪明月在桌前坐下,随手拿起一个奏折翻阅了起来。
贺渭站在离他不远处,清淡疏离。
“恭喜你。”过了一会儿,纪明月打破了沉默。
“谢皇上。”仍是这样不卑不亢的语气。
纪明月问道“此次去陇西,可发现陇西公有何异样?”
“陇西公并无异样。”
“贺渭”纪明月放下奏折。抬起头深吸了一口气“连你也要骗朕吗?”
“你心里清楚得很,朕为什么派你去陇西。你现在对朕说陇西公无甚异样,你是真当那里山高水远朕这个皇帝鞭长莫及了吧。”纪明月阵阵冷笑,起身走到他面前“陇西公私下里找过你了?”
“皇上既然不信任臣,又何必再问?”贺渭淡淡道。
“贺渭啊贺渭,你不过仗着朕对你——”纪明月话说到一半才觉不妥,于是及时转过话锋“你不过仗着朕无人可用罢了。”
“皇上并没有非用臣不可的道理。”贺渭说道。
纪明月仿佛听见了什么笑话一样,她上上下下的打量着他“你说的对,朕没有非用你不可的道理,可是贺渭,不用你,朕还能用谁呢?你说过的,不管如何,你都会站在朕这边。”她抬起头,一双晶莹的眸子撞入他的眼。
“是啊,臣的确说过——可是皇上兑现了你的承诺吗?”贺渭后退一步,拉开了二人的距离。
“朕——”
那时的纪明月还不是皇上,只是备受宠爱的长公主。贺渭也还是那个文采斐然,才冠京城的年轻得意的状元郎。二人青梅竹马一同长大,在旁人看来,贺渭成为驸马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年幼时,纪明月调皮落水,是经过的贺渭将她救起,那时贺渭已颇有如今的芝兰玉树之姿,她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少年,于是宴席上父皇开玩笑的问她这满座可有中意的人之时,她毫不犹豫的便伸手指向贺渭“女儿喜欢他。”
先皇笑呵呵的对纪明月说“那等明月长大嫁给文绍好吗?”
“好啊。”小明月爽快的答道。
满座宾客皆大笑。
先皇对贺丞相说道“退之,看来咱们这个儿女亲家是做定啦。”
那些往事,如今却都像前生之事一般了。
“朕——也不想的。”纪明月有满腔的话想对贺渭说,可话到嘴边,却只余心酸。
贺渭无言“听家父说,皇上最近一年身体不是太好。”
纪明月猛地抬头,他是在关心她吗?
“只是偶感风寒,无甚大碍”她说道。
“皇上保重龙体。”
他从来都有这样的本事,只要他想,便不会在外人面前流露一丝一毫的情绪。
“嗯”纪明月心里苦笑。“你先回去吧。”
“臣告退。”他行过礼,向殿外走去。
“等等————”
贺渭背影一顿。
“——好好照顾星月。”
贺渭及至走出朝暮宫,才放纵自己的情绪,只见他藏在宽袖中的手微微颤抖,闭眼复睁开,双目通红。
我们怎么就成了这样呢,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