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将死之人
“老五,世上有杀不死的人么?”
“没有。”
“越弱的人越容易死?”
“是。”
“凡人一枪钉穿心脏,非死不可?”
“非死不可。”
“那这小子怎么活着?!瞪着我,还在吃蚯蚓”
黄昏,藏鸣山。
白日西斜,一半沉入远方苍茫的天际,剩下半边像一枚没有瞳仁的眼珠,漠然的盯着山崖间那三个奇怪的人。
石崖光滑如壁,除了小片丛生的青藓,不见一棵松树,没有一块凸出的巉岩,纵然是壁虎也随时可能摔进深渊,那个瘦高的青袍老人却躺在上面,安稳的像身后有一张八人抬的羊绒床。
老人头发灰白稀疏,面容枯槁,鹰钩鼻上是一双寂如死水的眼睛,深处却射着箭一般犀利的光,从许多年前起,他便习惯一瞥之间将人看透。
这次却例外,他侧着脸已盯了足足三天,用足够看清千八百个一方豪雄的秉性修为的时间,仍没将那个被一杆乌青长矛钉在山崖上瘦弱少年看穿,甚至越看越觉得,对方模样有些像家族禁地里那块写满天书的断碑。
这三天,这少年除了回答自己名叫“余安”后便一言不发,他看上去有十七八岁大,身材很瘦,肩膀却出奇的宽,平凡的脸庞苍白如纸,破烂的衣裤被血浸成紫红色,指甲为摸索青藓间的蚯蚓已完全扣掉,却没渗出一滴血,或许早在那柄一丈长的黑矛刺穿心窝,将他钉在这悬崖上时他的血便流净了,只有那双漆黑如夜的眼睛下面,还挂着一滴风干的血泪。
血债累累的魔兵,欺师灭祖的弟子的下场也不过如此,而即便凄惨成这样,他嘴角仍神奇的带着一丝笑意,不知是生命里真有什么事好笑,还是悲极反喜的表现,又或者想起哪张温柔的脸庞,记忆里哪个无法磨灭的身影强打精神,强迫自己笑。
一只蚯蚓从耳边爬过,他笑着扣出来吃下,像在嚼一块烤羊肉。
山上一滴露水落在脸上,他笑着卷起舌头舔,仿佛在品一滴陈年老酒。
总之他没有绝望。
于是他活了下来。
“他奶奶的,灵海空的一个屁都没有,经脉粗糙的像老三家的狗子,莫非是血统?借我点——呸!浑浊不堪,下等中的下等!这么个废物玩意儿,心窝被钉穿,晾在这三天三夜血快流干了都不死,还有没有天理?”
余安身旁,一名锦衣商人打扮的矮胖老者踏在虚空中,望着长矛尖头,那个心脏肉筋裸露已结疤,正香甜咽下最后一口蚯蚓的青年,焦躁的踱步。
他呼出一口浊气,似乎十分不甘,但对上蓝袍老人那摄人的目光,还是从系在腰间的紫檀盒子里,取出一枚剔透如红晶的赤色丹丸,放在黑矛的尾端。
“你赢了老五!天地间奇人奇事无数,这也算不得什么,不过是输了一枚【浩源丹】,而已”锦衣老人言语洒脱,满脸肥肉却心疼的拧出十几道褶子,一对豆眼却仍紧盯着余安。
“小子,你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若被黑月矛钉个透心不死,便能得一枚天丹,多少人还不赶着向魔军的矛头上撞?哪轮得到你!吃下它,不是换一条命,对你——是换了一种命运!”他眯缝起眼循循善诱,心里却暗道若你往前爬伤口迸裂而死,那自己也不算输。
这锦衣老人姓祁,排行老四,与蓝袍老人是同族兄弟,三天前,二人恰巧经过藏鸣山,无意发现这个重伤垂死挣扎的青年,二人打赌如果半日后这人死掉,蓝袍老人便送他一件异宝,若还活着——
“送他一粒浩源丹。”蓝袍老人沉思片刻后应了句。
哪想到半日又半日,一连三天三夜,这青年吃蚯蚓喝露滴,困了便睡,醒了就瞅着远天发呆,竟活的好好地!黑月矛是最常见的魔军兵器,在他们眼中等同牙签,但毕竟远强过寻常铁枪钢矛,凡人被刺穿心窝血流干大半而不死,即便以二人阅历都觉得不可思议,锦衣老人觉得他心性体质异常甚至动了心思收其为徒,但仔细探查了他经脉、灵海后,却大失所望。
八脉俱废,灵窍闭塞,修佛门功法他无慧根,学道宗真术他没灵觉,丹药、医术、占卜等偏门更需悟性,即使渊博雁过拔毛如他,再三思虑后,最终也打消了收徒的念头。
浩源丹敖炼不易,面子更加重要,这小子又不是自己徒弟,死活有什么要紧?
但再度令他失望的是,那个青年血近乎流干,疼的早已麻木,尽管向前爬的过程中伤口裂开,却看不到任何毙命的可能。
在青年离【浩源丹】一步之遥,已伸出手要够到那枚赤色丹药时,祁老四闭上眼睛,心里一阵哀叹“就当喂狗了吧。”
咔——耳旁却传来一阵石块碎裂的声响!
或许因投矛那人力道尚浅,黑月矛虽钉进山崖,没入的却不深,当余安爬到尾端时,它终于承担不住,破石而出,与余安一同坠了下去。
半空中,山风凌厉,吹在脸上犹如利刀割过,余安望着大地和山川飞速朝自己涌来,眼前一阵发黑,无数辛酸欢愉的过往一幕幕在他心里闪过:
大雪纷飞,街上空无一人,白茫茫的路面上,一个五六岁大的男孩光着瘦骨嶙峋的上身,拔起和烂鞋冻在一起的脚,蹚雪挨家挨户敲门。
“好大娘,您赏块馍馍吧,等天晴了我给您家铲雪。”
“我家也穷啊,你去对门问问‘娘,排骨吃够了,晚上咱们烧羊肉吧?’”
“姐姐,您给口饭吃好不好?长大我给您扯块锦缎子!”
“快滚,你个小乞丐死乱葬岗去,别踩脏我家的门槛,汪——汪”
一连问了十几家,终于有一户富宅的门房嫌吵,骂骂咧咧扔出半块馊硬的芝麻饼,男孩连忙跑过去捡起,擦去上面的雪贴在胸口暖热了,一片片撕碎喂给背上裹在棉袄里带毡帽的小女孩。
她模样似三岁,也许更小,五官却出奇的好看,望着她红彤彤的小脸蛋,吃东西时皱起的眉毛,男孩饥黄的脸上也绽开笑容。
“在薛家镇捡到的你,就叫你‘薛小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