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学费
种种迹象表明，此时他所在的世界，不是梦境，也不是愚人节。
怔怔地站在苍凉、狭窄的街道上，看着两旁似曾相识的低矮的门头房，毕爽——这位原本生活在二十一世纪的落魄企业家，确认自己来到了九十年代。
他手中的仁民日报上，广告版面被夏普21寸彩电占据了大部分；其次是《秋菊打官司》的上映预告；头版头条上则是巴塞罗那奥运会的相关信息。
报头上的日期显示：1992617
无庸细想，这个时候的他是十九岁，而这一天，就是高考后的第八天。二十多天后，他将会接到高考录取通知书，而且，这个过程也将会有些周折。
毕爽四顾周围，很快辨认出他所在的这条街是迎宾路，往前方路口右行一公里，便是自己上个世纪的家。
毕爽家附近的街道上有个小店，上面的牌匾还是他亲自用红油漆手写的，叫做“洪鑫杂品店”。虽然只有一开间，但副食、酱菜及生活用品一应俱全，就像以后的小超市。
店主就是毕爽的妈妈，名叫江姝贞。小店微薄的收入，是将来儿子学杂费用的支撑。重生而来的毕爽，将会改变这一切，把横亘在妈妈面前的贫困和辛劳一扫而光。
这个时候，首先要解决的，是要她今晚能睡个好觉，不必为忧心儿子的高考成绩而彻夜难眠。
经过十分钟的步行，毕爽来到店门口，深吸了一口气，走了进去。
店内有个套间，“嚓、嚓、嚓”，里面传来切腌萝卜的声音。整个的腌萝卜卖价是五毛一斤，而切成细条是七毛。虽说多赚了两毛，但切菜的手却免不了皴裂、破皮。
“妈！”毕爽的喊声很兴奋，他忐忑又急切地想看到她年轻的样子。
江姝贞从套间出来，急切地问：“小爽，出去和同学对题了？怎么样？”她心里盼着，儿子鲜有的笑容是因为考得不错。
毕爽顺势点了点头说：“是。妈，您放一百个心吧，我成绩过线了！”
江姝贞不以为然地说：“不会吧，那么快就出分数线了？”
毕爽编了个理由：“班主任有内部消息。”
“真的吗？太好了！”她大喜过望，有点手足无措起来。最终她找到了庆祝的办法，那就是要破天荒地从饭痁要菜，把全家人叫来一起喝两杯。
毕爽看着才四十多岁的妈妈，留一头利索的黑短发，望着自己的眼睛明亮有神，他心里不由得热浪翻腾。在他所来的世界，妈妈虽身体硬朗，但已是满头白发。
“我看还是不要叫哥哥姐姐们了。过几天再说吧，他们也挺忙的。”毕爽思忖了下说。通常，分数线不会下来那么快，他怕过早宣布录取消息会引起哥、姐无谓的猜疑。
江姝贞便依从了毕爽的提议，给儿子切了盘平时不舍得吃的保店驴肉，又从冰柜里拿出瓶冰镇啤酒，要好好犒赏他一下。
毕爽考取的学校叫倚州学院，他将成为艺术系美术专业的新生。学校位于地级市倚州，他的家乡秦县就在它管辖范围之内。
虽然只是一个专科学校，但在90年代初期，大专生也是天之骄子，国家统招统分，毕业后会有铁饭碗在手。而不像现在，骄子变成饺子，比比皆是，在求职就业的沸水锅里被折磨、翻腾。
看着对面狼吞虎咽的儿子，江姝贞忽然想到了一件事，说：“咱得把这事办牢稳点儿，这两天我就去倚州市一趟，找一下赵主任。”
毕爽沉吟了会儿，才明白妈妈说的赵主任是艺术系主任，是她的小学同学。她要去给人家送礼，免得录取名额被其他人抢去。
记得前生时，由于邮递员的失误，把他的录取通知书压下了。见儿子迟迟收不到入学通知，江姝贞急得火烧火燎，赶快凑了一千元钱和大包小包的土特产到了倚州，找了赵主任查到录取名单后，才放了心。
尽管是毕爽凭真本事被录取，收了礼的赵主任也卖人情给江姝贞说：“要不是念在咱俩小学同学的关系上，孩子这大学是泡汤了。”
…………
“妈，您不用找赵主任。”毕爽说，“这段时间我会盯好邮政局，把入学通知收过来。”
江姝贞还是不放心，执意要去倚州市走后门。
为了省掉这雪上加霜的花费，毕爽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阻止了江姝贞的想法。一千元钱对于她来说，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要东借西凑才行。而且，开学后的两千元学费，更是一个无比沉重的负担。
在这五年前，毕爽还是秦县外贸局毕佑成局长的儿子。可是那个时代的局长仅仅比别人多领几十元钱工资，再加上他为官清廉，水米无交，在一场大病中撒手人寰后，并没有留下什么财产。
所以，高昂的学费，便分摊在了毕爽的两个哥一个姐身上。他们都已成家，弟弟上学的大事自然是责无旁贷，但一下子凑出那么多钱来，确实非常困难。
在毕爽的记忆中，学院开学前夕，他看到过哥、姐们拿出的借款单，债主人名排了一长串，款项数额从二十元到二百元不等。他们不知找了多少朋友，费了多少口舌才最终凑足了学费。
这一世，毕爽决定自力更生，不再拖累哥哥姐姐。
几天后，在一家饭店包间内，江姝贞先礼后兵，丰盛的晚宴招待后，就召开了希望工程为主题的家庭会议。在她刚刚把募捐令下达、还没等到与会者表态时，毕爽便抢先发话：“哥，姐，你们别为难。这上学的钱，我决定自己负责。”
江姝贞忧急地说：“小爽，别犯傻了，你说梦话呢！”
毕爽笑了笑，他的眼神坚定而平和。
刚成为个体户的老大毕乾哈哈笑着说：“小爽，是不是喝多了？”
工厂文员老二毕成严肃地说：“弟弟，上学是决定你命运的大事。现在，可不是你逞能的时候。”
教师工作的老三毕坤则拍着老妈的肩膀，嘻嘻哈哈地说：“妈，你看你白白地摆了个鸿门宴，一分钱也融不到，倒贴上一顿饭钱。”
江姝贞推开女儿，佯装嗔怒说：“想得美。今儿这饭钱你出！”
然后，她郑重地对李爽说：“小爽，到时候上不了大学，你这一生就完了！把你那屁话收回去，让你哥姐给筹钱！”
毕爽突然站了起来，对江姝贞调皮地一笑说：“妈，我可是男子汉，一言既出，哪能说收就收！”
江姝贞抄起个茶杯，作势要掷向逆子。毕爽哈哈笑着转身逃出了包间，扔下满屋的人面面相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