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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雨濯尘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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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闲 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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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早春二月,江南。

  当真是绵绵细雨,见不着点,摸不着丝,却仍是沾衣欲湿,衬着淡灰的天色,将一畦一畦金黄的油菜花润得分外鲜亮,将田间陌上的泥土都带出了丝丝清新的气息。

  王六天未亮就起了身,现成的草棚子,就支在道旁的柳树下,摆上一张方桌,四条长凳,架起个小火炉,公母两个就将一个小小的早点铺子给支了起来。这里往下拐个弯便是通往扬州城的官道,往上深里走又颇有几处景致,往来人不少,而这几日更是莫名地又热闹了好些。

  可这一日,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摊子支了好久,仍不见半个人影,眼看着早食的时辰快过了,垂头丧气的王六正打算叫婆娘一起收拾收拾回家,一转头,雨雾里竟远远地来了个青衫的书生,头顶方巾,撑一柄素色的油纸伞,斜挎了个灰蓝色的布袋子,牵了一头小毛驴,由远及近,待到了铺子门口,将那毛驴往大树下一拴,就这么信步迈了进来。

  “哟,这位相公早,吃点么子?”可算来了个客人了,王六不禁精神一振。

  那书生却不忙着答话,先将那伞一收,捡了最里头的一条凳子在桌子边坐下来,仔细将伞立在桌腿边,顺势理了理有些潮的下摆,才开口道:“老板有什么拿手的吗?”

  “这天气潮得很,要不来碗馄饨汤,切两片姜?”王六这才看清这书生的模样,只见这位相公年岁颇轻,一张脸白白净净斯斯文文,五官很是清秀,但要想再瞧仔细些,竟觉得有些模糊。江南文气向来兴盛,这游学的拜师的访友的踏春的,林林总总,王六见得也有好些,当下也不再细看。

  “唔,什么馅儿的?”声音听着有些清冷,语调倒是温和。

  “荠菜的。”

  “多少钱一碗?”那书生又问。

  “八文。”

  “来一碗吧。”书生将手伸进那灰蓝色的布袋子,摸了好一阵,才掏出八个铜板搁在了桌上。

  “好咧。”王六忙收起那八个钱,又颇为热情地问:“小相公不来点别的?不是小的说嘴,我这汤包味儿也不比城里的老店差。”

  那书生沉吟了一下,似有些犹豫,到底摆了摆手,客客气气地拒绝了:“不用了,多谢。”

  王六暗地里撇了下嘴,腹诽了句“穷酸”,便怏怏地招呼自家婆娘下馄饨去了。

  不一会儿,一碗馄饨汤便上了桌,水汽中几只小小巧巧的馄饨起起伏伏,半透明的皮儿包裹着浅清淡粉的馅儿,星点碧绿的葱花点缀期间,看着很有些诱人的意思。书生笼了笼袖子,慢条斯理地一手勺子一手筷子,斯斯文文地吃了起来,却是连吞咽碗筷磕碰的声音都没有。

  一时间,棚子里便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炉子上的茶挑子咕噜咕噜作响,但也渐渐地被外头愈来愈响的雨声给盖了过去。

  “他奶奶的,什么鬼地方,走了几天,就没个晴的时候,这都他娘地要长毛了。”王六正要打盹,忽而被一个颇为粗豪地声音一炸,唬地一跳,一抬头,只见一个六尺的彪形大汉,戴了个斗笠,一脸络腮胡子,四十多岁的样子,腰间插了把三尺长的板斧,骂骂咧咧地一脚踏了进来,一下子就将这小小的铺子占了大半的空间。

  “有什么吃的统统给老子端上来。这么个鸟地方,包子还没老子的指甲盖大,没劲透了。”那汉子往桌边重重地坐下,顺手摘了斗笠,露出半秃的头顶,两侧突出的太阳穴,桄榔一声把那板斧往那桌上一撂,震得那书生的馄饨汤碗一跳,几滴汤汁毫不留情地飞溅了出来,正落在了书生的前襟上。

  “看什么看?”那大汉显然没什么好脾气,横了那书生一眼,“老板死哪里去了,有什么吃的赶紧上!”

  “好好……好,客官请……请……请稍等。”一见此人这凶霸的模样,王六登时便软了两条腿,话都说不利索了,勉勉强强支撑着端了两笼包子,哆哆嗦嗦战战兢兢地搁在了大汉面前,连句“客官慢用”都忘了说,赶紧躲到一边去了。

  好在那大汉倒没再挑剔,在前襟上胡乱擦了擦手,抓起一个包子大张了口就吞,说来也巧,一阵大风就在这当儿裹了雨水刮进来,登时将那坐在棚子最靠外的大汉兜头浇了个正着。

  “客……客官……”王六一眼瞥见那大汉湿漉漉的半个光头,已是唬得面无人色,浑身筛起了糠,稀里糊涂地竟将手里已经辨不出颜色的抹布伸了过去,“小的……的给……擦……”

  大汉一把扔了手里的包子,扯过那抹布,只抓了一下就觉出不对劲,再用手一抹,凑到鼻子跟前一嗅,好家伙,一手的油腻馊臭,登时大怒,一句“我/操/你大爷!”,蒲扇般的大手便向王六推了过去。可怜王六生就一副典型的江南细瘦身板,退了五六步才一屁股跌坐在泥水地里,半天爬不起来。那大汉却仍觉不够,他素来习惯的是北地响晴的天,瓢泼的雨,刀割一般的大北风,呼啸而过的漫天黄沙,痛痛快快地来,潇潇洒洒地走,哪里像这狗屁倒灶的江南,一点雨下了停停了下,十几天也白活不清,生生地给他憋出了一肚子的鸟气。他愈想愈怒火中烧,大手一挥,一把就掀翻了饭桌,叮里咣啷,将桌上那两笼包子并那筷子筒还有书生面前那小半碗馄饨全都稀里哗啦地扫落在地,犹不解恨,一眼扫过去,发现那书生身上却是连个水印子都没有,这才发现这棚子里最好的位置竟是给他坐了去,遂抄起斧头直指着那书生道:“你,给老子让开!”

  那书生抿了嘴,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白了一张脸,只抖抖索索了一气儿,没动。

  “□□妈的小白脸,听不见怎么地,给老子我让开!”大板斧对着书生的鼻子狠狠地抖了一抖。

  那书生咽了口吐沫,张了张嘴,似乎还想理论几句,可惜试了两次,许是太过害怕,愣是没挤出半个字。

  那大汉见状,愈发地火冒三丈,只道这细皮嫩肉的书生,秀秀气气地跟个小娘皮一般,竟然敢给脸不要脸,遂发狠喉道:“好你个穷酸,敢跟老子装蒜,我看你是活腻了!”说话间,那板斧一扬,醋钵般的拳头照着书生的脑门就砸了过去,眼见得要落到实处,侧里突然伸出一只手,生生地给拦了下来。

  “我说,这什么事都讲个先来后到,你不但不讲理还要打人,未免太过分了吧?”却是一个生气勃勃的声音插了进来。

  大汉怒气冲冲地顺着拦住自己的手一看,就见一个年轻人,不到二十的年纪,外头胡乱罩了一件脏兮兮的道袍,敞着衣襟,露出里头鸦青色的短褐,一身打扮似道非道,似俗非俗,带了把极普通的青色的长剑,看不出什么出奇之处。

  “哼,哪里来的臭小子,想多管闲事吗?”大汉粗声粗气地喝到。

  “有人恃强凌弱,这等闲事,自然还是要管一管的。”年轻人毫不犹豫,颇有些正气凛然。

  “好,有胆色!”大汉哼了一声,嘎嘎捏了捏手指骨,猝不及防间一拳就直直地打了过去。

  那年轻人抬手便挡,一格之下,发现竟卸不掉那拳的劲力,紧跟着便是一股子蛮劲直冲胸口,不由地心下大惊。他心知此人不简单,自己这是轻了敌,忙连退两步,才将这拳将将拨开,谁知还来不及换口气,那大汉的板斧已呼啸而至。年轻人忙侧身一让避了过去,刚要拔剑,不想那大汉虽生得魁梧,身形却颇为灵活,不待那年轻人站稳,手腕一翻,板斧已变势横扫,年轻人只得将身子往后一仰,待躲过那板斧起身便是一转,抬手拍向那大汉的背心大穴,那大汉却头也不回,转过手只一抓,正捏中那年轻人的手腕,年轻人待要挣脱,却被死死抓住,顷刻间已被那大汉回身单手拎起,重重地甩了出去,只听“啪”地一声,整个人落在那方倒地的桌子上,将原本就摇摇欲坠的桌子立时砸了个粉碎,登时被摔得七晕八素,躺在碎木块里起不了身,连剑也脱手摔了出去摸不着了。

  “才这么点本事就敢学别人出来管闲事,我呸!”那大汉啐了一口,将那板斧往腰间一插,伸了两手便要去揪那年轻人的衣襟。那年轻人倒也硬气,强忍了疼痛,就地一滚一让,腿一抬一脚便踹向那大汉的侧腰,刚要中,便见那大汉身子一拧,竟躲了过去。说时迟那时快,那年轻人趁着这当儿一个鲤鱼打挺稳稳地借势照着那大汉的胸口便是一拳,只听“砰”地一声闷响,却不见那大汉有半分摇晃,那年轻人心知不好,待要收招,却已是不及。只见大汉凭着一身外家硬功,“嘿”地一声,一挺胸一用劲,竟将那年轻人的拳头给震了回去,紧跟着顺势一抓,揪住了那年轻人的领子。那年轻人急忙去抹那大汉手腕上的气穴,那大汉哪里容得他得手,单手一抖,直接将那年轻人给提了起来,空着的一只手便一拳砸在了那年轻人的胸口。饶是那年轻人急忙运起内劲抵挡,仍是被那一拳击飞了出去,“啪”地一声,正落在了棚子外头的一个泥坑里,顿时动弹不得了。

  “让你多管闲事!”大汉瞪了一眼不知什么时候已起身的书生,威胁性地挥了挥拳头,看得躲在一边的王六一颗心差点没蹦出来,生怕那大汉再去寻书生的晦气,若果真将那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揍出个好歹,招来了官府,他可就惨了。

  好在那大汉毕竟也晓得些分寸,加上揍了那年轻人后心中舒爽了许多,倒没再动手,当即大步踏出了早点铺子,“呸”地将一口浓痰砸在那年轻人脸上,哈哈一笑,戴上斗笠,扬长而去。

  良久,那摔在泥坑里的年轻人就听得早点铺子的老板颤抖的声音道:“这……这位相公,您……您看……”

  模糊的视野里一缘青色的衣摆晃了一晃,然后便听得一个仍然有些发颤的清冷声音道:“老板无需惊慌,这人没死。”

  “这……这位相公,算……算小的求你,那个可否将这位小哥送……送去城里的医馆,毕竟这小哥也是为了相公那什么……小的小本生意,实在……”

  半晌,没有应声。

  那年轻人只当这书生是吓怕了,忙挣扎着想爬起来,奈何那一下摔得实在结实,一动眼前就是阵阵金星,胸口还恶心,正难受,就见一只白皙的手探了过来,他心中一喜,以为那书生这是要将自己扶起来,哪知待那手靠近了后,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因为嫌弃,顿了顿后,竟给收了回去!

  “我……”年轻人一急,头一歪,终是晕了过去。

  “这……小相公……”

  书生状似无意地瞟一眼年轻人掉落在一旁的剑。

  “老板,麻烦把他搬上毛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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