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书 生
萧景清醒来的时候,外头的雨已经停了,瓦上的水顺着檐角落了下来,稀稀疏疏地积成小小的一滩滩水,发出单调的滴答声,和着从窗户缝里透进来的寒意,不由地令人懊丧,一如他此刻的心情。
身子一动,便觉得周身骨头仿佛被拆过一遍,待要掀开搭在身上的小被勉强起身,头便阵阵发晕,只得无力地跌回去。
想他萧景清,出自武林中响当当的泰山北斗青云山门下,头次下山跟着师门长辈赶个武林大会的热闹,刚离了众人奉命抄个小路办点事,就遇上了个见义勇为,不想却连剑还未拔,就稀里糊涂地让人给揍趴下了,真真是应了那句“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如今只盼着这伤能早些好,回头见了师门众人不至于太过狼狈。
这么一想,萧景清忙静心闭眼,勉力运起真气,顺行周身三十六大穴,三个周天之后,长出一口浊气,方觉得身上略松快些,这才张开眼睛,撑起上半身,打量起这屋子来。
一张圆桌,靠近自己的这边随意地撩了把剑和一个看不出颜色的荷包,正是自己所有,桌子中间另摆了茶壶一只,茶杯数个,桌边围了几张圆凳,外间似乎有个架子,搁了好些个瓶瓶罐罐,似乎还有几部书,屋子里略略有些药味。再看自己身上,干净的中衣,胸口疼得厉害的地方阵阵凉意,着实令人舒爽,想来都已经上了药,只是不知道是何人所为。
正琢磨,忽听得门吱呀一声,萧景清立时手一松,呲牙咧嘴地跌了回去,刚将眼留了一道缝,便瞄见一个青衫书生进了屋,转身关上门,摘了身上的挎着的灰蓝色布袋子布袋子搁在圆桌上便走了过来。
可不正是那早点铺子吃馄饨的书生嘛!
萧景清心道:原以为是个冷情怕事见死不救的,想不到最后到底施了援手,自己真是错怪了人家。
他心里一松,嘴角便带了笑,却让那书生一眼瞟见,只听他道:“这都笑了,想是醒了吧”。
萧景清登时就赧然了。
忍着周身的不适半撑起了身,萧景清有些尴尬地想摸摸头,却扯到了伤处,不由得抽气连连,好半天强抱了个拳,却是正正经经道:“在下萧景清,多谢兄台的救命之恩,敢问兄台高姓大名?”
那书生看了看眼前一脸正色实则被揍得乌眉皂眼的年轻人,径自在桌前坐下,不过略一颔首,不冷不热地答道:“鄙姓李,单名一个晏字。说来也不是我救的你,是这家医馆的大夫为你看的伤。”
萧景清倒是真心实意想谢他,忙道:“原来是李兄。李兄仗义,若不是李兄,凭我自个,只怕这会还在那泥水坑里泡着呢。”
那李晏却只淡淡一笑:“在下手无缚鸡之力,若不是萧兄仗义相助,只怕让那恶徒一拳打死都不一定呐。”
萧景清立时就红了脸,连声道:“惭愧惭愧,在下学艺不精,不但没能制止那人作恶,险些将自己都折了进去,实在丢人现眼。
那李晏却摇头道:“依在下看来,能时时身怀侠义之心,扶助弱小,匡扶正义,才最难能可贵。再说,我看那恶徒力气忒大,只怕寻常个人都未必能制得住,萧兄凭一人之力与其周旋,又未用兵器,已经难得了。吃些亏也是难免的。”
这话虽不无安慰,但里头推崇侠义的意思却立时就说到萧景清的心坎里去了,他天性热情疏朗,这会子更是笃定这书生虽看着不好接近,其实是外冷内热的,当下就起了结交之心,遂很是真挚地开口道:“李兄好意安慰,倒令我更无地自容了。说来咱们也算是共患难,不知李兄可愿意交我这个朋友?”
那李晏一愣,随即拱手道:“不才不过读过几年酸书,百无一用。若萧兄不弃,唤我表字天宁即可。”
这就是答应相交了。
萧景清不由地大喜,遂抱拳还礼道:“我不过是江湖草莽,没人取字,天宁兄若愿意,直接唤我名字就好。”
李晏颔首而应。
两人就这么成了朋友,彼此间免不了自报一番家门。萧景清方知这李晏竟是个秀才,此番是一路从蜀中家中游历到扬州来的。
“都说江南文气昌盛,便来感受感受,顺便看看这一路的风土人情,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嘛,正好也有亲戚在江南,便也走动走动。”李晏仍是一脸的云淡风轻。
“原来如此。”萧景清却已是羡慕不已,他可是做梦都想着云游千里,行走江湖,可惜到头来才是头一次下青云山。
“对了,我记得青云山上的道观可是得了□□的封的,萧兄刚说自己出自青云山,难道你是道士?”李晏有些不解地问。
萧景清险些咳嗽出来:“不不不,我们青云山有道士也有俗家弟子的。”
“真的?”李晏似乎有些不相信。
“真的真的,比珍珠还真,”萧景清忙解释道,“我们青云山可是江湖一等一的大门派,弟子众多,不可能都是道士的啦。回头要是有机会,我带天宁兄见见我们师门的人就知道了,唉,要不是有武林大会,恐怕这会我还天天憋在山上呢。”
“武林大会?”李晏皱了皱眉头,“那是作什么?”
“呃……”萧景清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正琢磨该怎么简单明白地给外人解释,门吱呀一声响,被人才外面推开了,进来的一个医馆的药童,手里拿着个白瓷瓶子对李晏道:“这位相公,这是给这位少侠配的药,内服外用均可,诊费药费一共是三钱。”
“有劳。”不等萧景清开口,李晏便起身接了瓶子,又快速地从袖子里摸出两角碎银,显然是早就准备好了的,连掂都不用掂,直接给了那药童将人打发走了。
“怎么能要天宁兄破费。我荷包里还有些碎银……”萧景清急得满脸通红,挣扎着就要下地取自己的荷包,却被李晏制止了。
“既已是朋友,萧兄又何必斤斤计较呢?”李晏神色淡然地开口道,“再说,萧兄若真要还,恐怕不止这三钱银子。”
“啊?”萧景清颇有些始料未及,原想着这药钱已是有些离谱,原来还不止这个数。
李晏动了动嘴角,顺手给自己倒了杯茶,轻啜一口后才道:“这前前后后一共是一两整。”
“……多、多少?”萧景清有些不可置信地再问了一遍。
“那店家夫妻本就是小本生意,赚钱不易,如今平白遭人毁了好些物件,在下便自作主张,赔了那店家五钱碎银。”李晏在桌上轻轻一点。
“……哦,那,那原也应该……”萧景清明显有些底气不足了。
“萧兄一身泥水,脏污不堪,在下便自作主张着人替萧兄往成衣铺子里另买了身衣服,请了医馆的杂役替萧兄擦洗上药换衣,又问医馆借了间屋子安置兄台,这七七八八加起来,一共是是两钱。”李晏在桌上又是一点。
“呃……劳天宁兄费心了。”虽觉得很不必要,但人家一片好心,萧景清也不好多说什么。
“再加上刚刚的诊费加药费。”李晏一本正经地算着账,“一共便是一两二钱了。我知道,萧兄平日里练功,多有摔打,可能抹点药酒躺上个一天半天的就过去了,只是刚刚你昏迷,一路又淋了雨,春雨带寒,若借伤入体,只怕会种下病根,所以在下就自作主张,请大夫好生把了回脉,弄了这些丸剂。这……若萧兄觉得不好……”一面说着一个又一个的“自作主张”,一面神色很有些为难地看了萧景清一眼。
萧景清忙连声道:“不不不,天宁兄一片好心,我感激都还来不及,怎么会觉得不好,只是……”萧景清费力地咽了口吐沫,痛苦地看了一眼桌上那已经辨不出原色的荷包,那里头是自己在青云山上辛苦积攒了一年的全部家当,统共也不过才三钱碎银并十二个铜板而已。
“……那个,我只有三钱银子多一点……点……只怕……”
李晏了然地一笑:“虽然一两银子不少,放到普通人家也是近一个月的嚼用,但在下刚刚就说了,你我既诚心相交,就不必计较这些个银钱俗物了。”
萧景清一听却益发地不肯了。看李晏的样子,一身青色布袍已是半旧不新,周身上下也并无贵重饰品,家中只怕也算不得十分富裕,这甫一相交,自己便平白累得朋友破财,以后还如何见面?
想了想,萧景清便下定决心道:“天宁兄,先说好,这绝不是我看不起你,只是一码归一码。这银钱又不是个小数目,所以,你看这样可好?”
小半盏茶之后,萧景清毅然决然地在一张一两并一年两分利的欠条上按下了手印,吹了吹墨,强行塞到了李晏的手里。
“也罢,”李晏一脸的无奈,“既然萧兄这般坚持,我若再不收,就显得矫情不够朋友了。”
萧景清这才眉开眼笑。
两人又闲谈了几句,李晏便说要去城里的亲戚家看看,问清楚萧景清师门在扬州城的下榻之地后,便起身告辞了。
留下萧景清一人坐在床上,想着自己这大半日先是救了人后又交了友,内心十分欢喜。
李晏离开医馆的时候已经过了晌午,青衫的书生牵了头小毛驴在城内湿漉漉的石板路上信步而行,走走停停,不时抬头四顾,恰如一个初到扬州的游学书生一般,三分新奇,三分探寻,三分欣赏,一直行到一小巷深处,才在一扇小门前堪堪停了下来,叩起了门。
“谁啊谁啊?还让不让人睡觉了!”半晌,一个男人批了湖绿外衫,脸颊上点了个黄豆大小的痦子,颇不耐烦地开了半个门,惺忪着睡眼,打了个哈欠,待看清敲门人是一个斯斯文文的书生后,嗤笑一声,很是猥琐地开口道:“我说小相公,没见前头街上都没人嘛。侬也忒猴急咧,这天还早,姐姐们还毛起呐。”说着,丢了个“你懂得”的眼神就要关门。
竟是一秦楼楚馆的龟公。
李晏一手抵住了门,又团团作了个揖道:“这位大哥,请问秦妈妈可在?小生姓李,是她老家的亲戚。”
“唔……”男人眯起了眼睛上下打量一番李晏,见这书生一脸诚恳,终是把一句“莫不是来打秋风的”给咽了回去,丢下一句“你等着”,便砰地一声撞上了门。
这一等,就是半柱香。
李晏倒也不以为意,自顾自地站在门前打量起这窄窄的小巷:黑瓦白墙青石板,抬头便是一线江南春天半灰不阴的天,墙里的小楼翘出的檐角不知是否听了一夜的春雨,砖缝里冒出的点点青苔倒是让不耐烦等待低头去嗅的小毛驴打了个响鼻,引得主人轻轻一笑,遂安抚地摸了摸那长长的耳朵。
“什么亲戚啊,老娘几时有会读书的亲戚?到底是哪个小蹄子的相好?这前头大门没开就寻摸上偏门了,我呸!”终于,哗啦一声响,门框里挤进了一个胖乎乎的女人,一身的肥肉随着开门的动作很是颤了那么一颤。
李晏收回安抚毛驴的手,冲着一手叉腰面色不善的女人微微一笑:“秦姨妈,好久不见。”
女人一怔,随即狠狠地眨巴了几下眼,面上神色变了几变,堆满了肉的脸一阵扭曲,难以置信的表情刚刚露个头,随即就以明显与身材不符的速度回身一个巴掌就扇在了跟在后头的龟公脸上,将人打得一个趔趄,嘴里骂道:“没长眼的东西,就这么把老娘的亲……外甥给晾这儿了!”一面回身,腿弯处令人难以察觉地抖了抖,咽了口吐沫“哎呀,阁……大……大外……甥啊,来来,赶紧随小的……小表姨妈进来哈,外头多……那个潮啊。”
书生颇有几分腼腆地笑了笑,又作了个揖:“那就叨扰了。”这才跨进门来。
“不……不叨扰,不叨扰,小的……小姨……姨高兴,高兴。”秦妈妈咧了咧嘴,一眼扫到凑上来的龟公,肥硕的身子一扭,一脚便踢了过去,“白吃干饭的东西,还不赶紧滚过去把驴牵下去喂!”
待那龟公不见了身影,那姓秦的老鸨才扭着身子小碎步领着李晏往里头走,穿过一个拱门就是个花园,园子虽然不大,却尽得江南园林的精致,小小巧巧地也布了曲水池塘,点了一点太湖石,与字形的小桥还隔出了一处凉亭。这会子前头还没开张,园子里自然也不见什么人,老鸨带着书生七拐八绕,穿过园子,才在偏僻处的居所停了下来,推开门,将人引了进去,又左右看了看,再不见外头有什么人,才回身关上门,紧跟着扑通一声单膝着地:“无忧阁红叶堂下秦悠然参见阁主,属下无状,冲撞了阁主,请阁主恕罪。”身子伏得极低,竟是连头也不敢抬。
青衫的书生虚扶了一把:“起来吧,不过多等了片刻,无妨的。”
清冷明澈的女子声调,正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无忧阁阁主——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