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论 剑
“天宁兄,我是不是特别可笑?”萧景清晃了晃已经半空的酒瓶,抬手又是一大口,仿佛唯有这杯中物的辛辣才能将他被踩成烂泥的心泡出点知觉来。
“你说,若是我的武功再好点,哪怕就一点点,至少不用输得那么难看了。现在倒好,连老头儿的两仪剑法都使不好,不但没能让那个伪君子难堪,倒累得师门蒙羞。师姐大概永远也不会原谅我了……”萧景清声音越来越低,打了个酒嗝,眼就红了,一身颓然。
杨言心里存着事,并不忙着回话。
今夜他们就要在云溪山庄动手了,若非此刻时辰还早,尚有些时间,加上萧景清连日来帮了不少忙,杨言必不肯陪他在山庄外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看他借酒浇愁的。
好在此刻瓢泼似的大雨已经停了,黑透了天上云层虽仍有些厚度,留出的缝隙却是刚刚好让月亮能时不时地露个半张脸,欲明却暗,倒是合宜。
杨言心下略安,这才道:“我看你后面那几下躲得倒是挺好,就是姿势难看了一点。”
萧景清苦笑一声:“我那是胡乱躲的,哪里作得了数。”
杨言假装思忖了一下,接着道:“我不懂武功,只是光凭看的觉得若是你一直能有后头躲的机灵劲儿,情况只怕会好很多。”
这说的倒是句实话。在杨言看来,萧景清根基不错,反应敏锐,整个人都透着股天然的灵透。但不知为何,一与人对战,就一味地讲求招式精准,一来二去就十分呆笨,转换之间滞涩无比,很容易就让人寻到破绽。
“要不你依着自己的感觉试试?”杨言抬眼,状似无意地建议道。
两仪剑法存世已有百年,剑法本身并不复杂,青云山的内门弟子更是人人都会。然而三十年前,萧景清的师父清宁子就是用这套看似简单的剑法同时对战她无忧阁碧空堂三名长老而不败,一战成名。自此,两仪剑法也被神机老人评为江湖十大剑法之三。可惜无论今日看萧景清比武,还是往日见青云山弟子出招,都有种有盛名之下难符之感。杨言本能地觉得,清宁子自己以两仪剑法见长,他既挑中萧景清为徒,那这小子必然有什么特殊之处能让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剑法大放异彩才对。
哪知道萧景清想也不想便道:“天宁兄啊,若是这般简单就好了。我一照自己的心意练,剑招就全走样。为了这个,掌门师兄不知道手把手地纠了多少次,好容易像模像样了,这么一改回去只怕就更不对了。”
“你的招式是让你掌门师兄手把手纠的?”
“嗯,师父丢了剑谱给我就不见人影了,便是难得出现一次也几乎从不出言指点,翻来覆去只道只要剑招会了,随我心意就好。我有不明白的地方都是问的掌门师兄,他对他自己的弟子都不曾像对我那般上心的。”萧景清的声音苦涩无比,“想是师父早发觉我成不了器,多时就放弃了吧。”
“哦?原来是广云子道长教的啊。”杨言闻言若有所思,但到底没再说什么,只道,“说来既是广云子道长所授,我也不该多说什么。只是孔圣人尚有因材施教之法,修炼之道原本就因人而异,或许萧兄你就适合随性而为也未可知啊。”
“哦?”萧景清有些诧异,随即苦笑着摇了摇头,“天宁兄,这武功招式再怎么随性,剑尖朝哪,手抬多高,步子怎么迈,可都在剑谱上画着呢,怎么能随我的性子来呢?”
“为何要与剑谱上的一模一样呢?便是科考,士子们也多是化用四书五经的意思,没有人通篇靠默书中第的啊。”杨言说得认真无比。
“这……”面对突然书呆劲十足的杨言,萧景清顿觉有一种有理说不清的感觉,只得叹了一口气,认命地放下酒,随手折了一段树枝,忍着浑身的伤痛呲牙咧嘴地摆了一个姿势,以脚蹬地,旋身跳起,同时手中的树枝自上而下刷刷劈过,紧跟着落地后原地半转身,一步踏出,手中树枝同时向外平劈,随即跟步立起,树枝先上挑后下刺,这才定在原地。整个招式联接得有种说不出的别扭,看得杨言甚为堵心。
“你看,这招唤作风雷引。”萧景清收势解释道,“剑谱上一招一式都画得十分清楚明白,就是这样才叫风雷引。掌门师兄说我性子跳脱,若按自己的心意来,招式就全走样了,这招式都走样,哪里还是原来的剑法呢?”萧景清叹了口气,接着道,“天宁兄,我知你一番好意,只是……唉,这习武与你们念书做文章到底还是不一样的。说到底,都是我资质太低,练了这么多年,还是上不了台面,我这个样子,也怪不得师姐她……”说着说着,只觉得心内又开始发闷,抄起酒瓶子又是一大口灌了下去。
“……萧兄,滥饮伤身。”杨言忍不住劝道,一副欲言又止小心翼翼的模样,眼里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三分失望,让不经意间抬头的萧景清看得心内一沉,顿觉自己混账得紧,恨不能扇自己一个嘴巴,不由地暗道:今天,是李晏在所有人都弃自己而去之时把烂泥一样的自己扶了起来,他一介书生,勉强同自己谈论剑招,无非也是想开解自己,自己还这般同人拧巴,回头寒了朋友的心就愈发不是个人了。
想到这,萧景清便硬生生地扯了扯嘴角改口道:“不过,天宁兄若确实好奇,小弟便献一回丑又何妨呢?”言罢,便再度旋身跳起,同样的招数,由于不再拘泥,完全随了用剑之人的性子,看着倒比第一遍要顺了许多,只是好些细处仍不够顺畅。
萧景清也觉出了不同,但其中差了的意思一时也揣摩不出来。他想不透干脆就不收招,略一停顿后又使一遍。这回因放得更开,果然感觉要更好些。萧景清不禁大为兴奋,索性放开手脚,一遍又一遍地试,一招风雷引,竟一连使了五遍,却是一遍比一遍更加酣畅淋漓,到最后一遍,萧景清心无杂念,只觉起手间耳旁似有雷鸣风吼,遂旋身高高跃起,心随意动,手随心动,竟将一段树枝于起落之间真的隐隐舞出了风雷滚滚之相!
“……怎么会这样?”一招使毕,萧景清怔怔地立在原地,有些不可思议地看着自己的手。一旁的杨言也颇为惊诧,她看得仔细,早发觉最后一遍与最初的一遍在好些细处上已相距甚远,然而没有人怀疑,这就是风雷引,这就是两仪剑法!
“莫非这就是清宁子要萧景清随心而为的本意?”杨言思忖着,隐约觉得两仪剑法的关窍似乎就在眼前。
“萧兄,便是我这个什么武功都不懂的人也看得出刚刚那一下子威力大为不同,要不,你就照着这个势头把你那个什么剑法连头带尾地按自己的心意都来一遍?”
萧景清略一怔,随即点了点头,他心中也是诸多疑问,甚至担心自己刚刚那一下子是瞎猫碰了个死耗子,也想再好生求证一番。
起手,出招,萧景清照着刚刚所悟将两仪剑法一招一招地演示出来,倒让杨言好生观摩了一番。这两仪剑法一共八式,从起手的天元式,到收势的归海式,每式又有八个变化,一共六十四招,暗合易数。招式虽多,却并不以繁复取胜,反而讲求取正避蹊,简实大气,学起来并不难,无怪乎青云山内门弟子人人都会了。
可惜,萧景清这一遍下来,除了流畅了些,竟没了刚刚的威力。
“果然……”萧景清颓下了肩膀,不由地长叹一声。
“你刚刚最后使那招什么雷时在想什么?”杨言突然问道。
“没什么啊,就是一遍遍地打下来,突然间就觉着自己其实就在雷雨天中,好像自己一剑那么劈下去,雷就爆了,那么一平扫过去,就能带起一场风。就觉得这雷雨既是天公所赐,又是自己所布,感觉委实奇妙。哎,你别说,从前我在山上见到的雷雨要可怕多了,有时候好像一道雷就能把一切都给毁了似的……”
“是了!”杨言眼睛一亮,拍了一下手道,“一定是因为你心里想着雷雨是怎样,不知不觉间就将这种感觉带到了招式里,所以刚刚那招才使得格外好。怪不得你师父要你随心意,即便是同一景象,每个人因所见之不同,能回想起的景象也会不同,同一招式使出来自然每个人都会有每个人的气象。一味地照着剑谱讲求剑招的精准自然就无法将个人的体悟尽情发挥,所以你之前的剑招才会那么别扭啊。”
“是吗?”萧景清看了看手中的剑,隐隐有些体悟,“所以两仪剑法要这么练?”
“一定是这样的。”杨言也来了兴致,“易有太极,始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
“两仪剑法正好八式六十四招,正应了易数。”萧景清若有所思。
“而天地万象,山河草木,都在易中。你之所见,即为所知,你之所知,即为所感,你之所感即在心内自成宇宙,借剑发乎于外,成你之世界,即为两仪之道。”杨言喃喃接口道。
“所以,我只需根据剑招将自己对天地万物的所知所感带入招式之中,不必刻意讲求招式的精准,就能发挥两仪剑法的真正威力了?”虽然杨言的话半文不白,萧景清还是隐约明白了意思,激动地连呼吸都粗重了起来。
杨言微笑着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