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二十六章 解 围
萧景清长到二十岁上,还是头一次咂摸出点自惭形秽的意思来。与眼前的人一比,自己灰头土脸不说,还被打得口鼻青肿,实在面目可憎。不过转念一想,都说端木良“玉面金扇”,在这位公子面前恐怕连金玉其表都沾不上,只剩下败絮其中了。
“这位官爷,实在对不住,刚刚是小民同这位兄弟切磋,惊了官爷的马,还请官爷恕罪。”端木良却没萧景清那等闲心思。这一队人个个马上都挂着刀,其中一个还背着一柄弓箭,看行止似是军士。而从那位公子说话的口气和流露出的神情气度来看,恐怕身份还不低。可恨那萧景清莫名其妙地横插一杠子,累得自己该查的还没查清就招惹上了官府。这可不是打不打得过的问题,南京毕竟是旧都,昔日的天子脚下,他端木世家在江湖上名头再响,也不想在这里惹事。现如今只盼着能几句话将这些人打发走就好。
可惜,事与愿违。
不等萧景清跳起来反驳,那边魏嬷嬷已经一句“官爷救命”哭喊出声,虽然及时被旁边的正道弟子给捂了回去,到底被那公子听了正着,不等端木良解释,已经随手唤过一个侍卫道:“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于是端木良眼睁睁地看着那人翻身下马,刚想出手阻拦,已经被两人拔刀逼在了原地。
侍卫顷刻便回,一五一十地把那边的情形说了。
“哦?想不到这里离南京城这么近,竟然还有人劫道啊?真是开了眼了。”护卫在一旁的一个汉子打着哈哈道。
端木良就急了:“官爷莫要被他们骗了,这些人分明就是在做戏,其实就是一伙强人,小民同几位兄弟正是要捉拿他们来的。”
“他胡说!分明就是他欺凌良善在先!”萧景清肿着嘴唇不顾清远的阻拦就嚷嚷开了。
“萧景清,你连前应后果都没弄清楚,胡乱扣什么帽子!”端木良恨不得一个窝心脚踹死这个混账东西。
“我扣帽子?”萧景清嗤笑一声,“你端木良做事还用我扣帽子?”
“萧景清你什么意思?本公子看在你师门的份上对你百般容忍,你还蹬鼻子上脸了?”
“你暗室亏心还不许人说吗?”
“你……”
“都闭嘴!”刚刚开口的汉子终于忍无可忍。
如同市井泼妇吵嚷的两人狠狠地瞪了对方一眼,彼此鼻子里都“哼”了一声,到底没好意思再出声。
居中的公子却一副饶有兴致的模样,还很不厚道地笑了。
“真难得还有官司可断。”那公子一面说,一面利落地跳下马背,一众骑士纷纷下马,那公子却只点了三个带着下了官道。端木良狠狠地瞪了一眼了萧景清,忙不迭地跟了上去。萧景清一瘸一拐,在清远的搀扶之下也跟了上去。
守在原地的正派弟子不知情况,正戒备,冷不防就让魏嬷嬷挣脱了出去,扑通一声跪倒在了那公子面前,以头抢地,连道:“请官爷为小民做主。”
那公子忙伸手去扶魏嬷嬷,道:“老婆婆,有话起来说。”一旁的护卫不用吩咐,已经一左一右,将魏嬷嬷搀了起来,只是将人夹得位置刚刚好,既不会让人不舒服,也不会轻易地让魏嬷嬷暴起向那公子动手。
“此人只怕不简单。”端木良看在眼里,心里已经暗暗地开始准备退路。
魏嬷嬷一把鼻涕一把泪,把端木良等人好好地控诉了一番。
“官爷莫听她胡言,这些人形迹可疑,最善迷惑人心,官爷切莫让她给骗了。”端木良忙道。
“我家公子自有决断,用不着你在这里多言!”一旁的护卫毫不留情地训斥道。
“你说什么?”一旁的正道弟子顿时面露不忿,一时纷纷亮出了兵器。
“怎么,你们这是要袭击官差吗?”刚刚说话的护卫面无惧色,唰地一声也拔出了刀。
气氛一时剑拔弩张。
那位公子却拍了拍自家护卫的肩膀:“话都没问清楚,着急动哪门子手?还是先听听那位姑娘要说什么吧。”
众人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马车上竟下来了一个面目柔善的年轻女子。
正是阿凉。
阿凉深吸一口气,似乎是鼓足了勇气一般一步一步走到那公子面前,深深地一福,颤着声音道:“官爷,我家娘子命我将此物奉与官爷,还请官爷明察。”说罢,双手奉上了一小方红纸。
一张名帖。
一旁的护卫忙接了过来。
“长兴侯府?”那公子皱了皱眉,“你们同长兴侯府是什么关系?”
阿凉又是一福:“好叫官爷知道,侯府太夫人是我家娘子的亲外祖母。可怜我家娘子,老爷太太都走了,孤苦无依,千里寻亲,哪里知道……”说着说着,大滴大滴的眼泪便成串滚落,偏又强抑着不敢放声,真是要多委屈就有多委屈。
连同端木良带来的正道弟子在内的一众汉子无不动容,萧景清更是狠狠地又剜了端木良一眼。饶是端木良觉得自己理直气壮,此刻也有些挂不住了。
倒是那公子,似乎并不动容,神情莫测,似乎在沉吟些什么。
良久,那公子终于轻轻一笑,转向端木良道:“这可怎么得好,我同这长兴侯府偏偏还有些渊源呐。”
端木良心道“完蛋了”,正琢磨要不要干脆动手干一架脱身,就听得那人又道:“好在没出人命。你们这些江湖人呐,行侠仗义也得有个章程,事情都没查清,就贸贸然动手。罢了,事已至此,总算没酿成大祸。不过,赔些药费总是应当的吧?嗯,就五十两好了。”
端木良一愣,立时明白这位贵公子竟是不打算追究了。也是,他们这边人多,虽不想与官府为敌,但也不会甘愿予取予求的,这公子倒是个明白人。思及此,忙使了眼色给忿忿不平的其他正道弟子,直接从袖中摸出一张五十两的银票奉上,道了句“对不住”,便挥手带着人走了。
萧景清刚想跳起来阻拦,被清远拼了命地抱住了。
那公子看了萧景清一眼,示意稍安勿躁,才将那银票交于阿凉,柔声道:“你们受惊了,情势如此,也只能委屈你们了。”
阿凉忙福身:“婢子知道官爷的苦心,那些人人多势众,能如此解决,官爷费心了。”
那公子笑道:“好伶俐的丫头。”
说罢,便招手唤过两个侍卫,命其将这一行人护送进城,便转身而去。
梨花纷飞,布帘轻动,杨言端坐车中,微微闭上了眼。
待那公子走远,阿凉才起身,搀扶起魏嬷嬷,又转向萧景清道谢,倒把萧景清闹了个大红脸,连连摆手,阿凉微微一笑,命四儿取来伤药赠与萧景清,萧景清颇不好意思地推脱一番,到底收了下来,众人各自上路不提。
紧赶慢赶,一行人总算在城门下钥前进了城,那公子留下的护卫也就此离开。似乎一切终于风平浪静。
“阁……姑娘,咱们真要去侯府吗?”阿凉向一直默不作声的杨言道。
杨言“嗯”了一声道:“本就是要查当年的事,总归要去一趟的。既然名帖都亮出去了,那就正大光明地去吧。”说罢,敛去眼中难得流露的厌恶,继续闭目调息。
江湖上很少有人知道,杨言的母亲李菡是昔年长兴侯府的二小姐。
侯府并不是一个给杨言留下美好回忆的地方。当年杨风突然暴毙,楚放暗地里千方百计地想斩草除根,走投无路之下,杨言的母亲,昔年的侯府二小姐李菡只好带着女儿投奔母家。然而侯府却因为怕惹祸上身,唯恐避之不及,竟将母女二人打发到府外的小院后就不闻不问了。
李菡本就因为杨风之死郁郁难抑,受此冷遇后更是一蹶不振,不久便走上了绝路。到后来尹见月要将杨言带走,阖府上下更是除了老夫人问了几句外,都一副巴不得早日摆脱麻烦的样子。虽然彼时杨言年幼,但已能感受到那种寒凉冷漠,所以即便后来有机会,她也再未回过侯府,做了阁主后,除了年节差人给老夫人送点节礼,就再无往来了。此番若不是为了追查那个谣言,依杨言的性子,只怕连南京城都不会来。
阿凉多少知道一点杨言跟长兴侯府的龃龉。当下只得在心内默默地叹一口气,敲了敲车壁,吩咐去侯府。好在他们这一路为了扮寻亲的大家小姐,什么东西都齐全。侯府老太太又七十大寿在即,这门登得也不算突兀了。
虽然府里已经没了长兴侯,只有一个已经老去的长兴侯夫人,但长兴侯府凭着旧日的功勋,在寸土寸金的南京城仍然占了大半条街,那三间屋宇式的兽头大门并门前的两个大石狮子依旧透着气派。
车到门前,杨言已换了缠枝莲花浅青色的圆领长袄,鹅黄色细花绫裙,白玉梨花佩压裙。脑后挽了垂鬟分肖髻,插了支青玉镶金的发簪,一个珍珠攒花的分心,手上也多了一个羊脂玉赤金缠丝的镯子,脸上也扫了些胭脂,好歹看着不那么苍白了。因着杨言不喜,到底没再加多余的饰物,只是这么一身换下来,已是千金小姐的气派了。
“千金小姐有什么好,看这一身累赘的,还是阁主姐姐平日的样子好看。”上车帮着换衣裳的四儿不屑地撇了撇嘴。
杨言淡淡一笑,阿凉已经训斥道:“什么阁主姐姐不阁主姐姐的,这一路是怎么教你的?这都到了侯府门口了还满嘴胡诌。”
“哦。”四儿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吐了吐舌头。
杨言轻笑着摇了摇头。
“娘子,侯府的人来接了。”车外头响起了魏嬷嬷的声音。
车里便安静了下来,不一会儿,车又动了起来,估摸着是绕到了角门进了府,又走了不多时,便有嬷嬷来请杨言下车,另换了软轿,自有粗壮的婆子抬着轿子往里走,直走到一处垂花门前,才落了轿,打起轿帘请杨言下轿。
杨言这才打量起这个自打五岁后便再不曾踏入的府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