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困 境
一夜春雨过,满树梨花开。
一辆马车静静地掩映在离官道不到一箭之地的香雪之中。一个半偻着身子管家模样的人和一位花白头发、眼神锐利的嬷嬷正一同侍立在车前。几步之隔外,还守着两个护卫模样的汉子。
“堂……阿凉,姑娘怎么样了?天蒙蒙亮便上路,这小半日下来,还吃不吃得消?要不要用点点心垫垫?”那嬷嬷轻声隔着帘子问。
片刻,帘子掀了一道缝,露出小半张脸,微微皱着眉头,正是灰影堂堂主阿凉。她冲那老嬷嬷轻轻地摇了摇头,道:“姑娘还得歪歪。倒是嬷嬷,您和莫大叔抓紧时间先歇歇是正经。先前姑娘千叮万嘱,说魏嬷嬷和莫大叔有年纪了,莫要让你们累着了。”一面说,一面快速地扫了一眼马车四围,随即皱了皱眉,问:“四儿呢?那小丫头又上哪儿野去了?”
魏嬷嬷笑道:“她说刚看见那边拐过去似乎有一眼山泉,拿了葫芦说取点干净的山泉水给姑娘煮点茶。”
“别生出枝节才好。”阿凉摇了摇头,这才放下了帘子。
忧色立时就涂了满脸。
马车里弥漫着散不净的清苦药味,夹杂着丝丝血气,杨言微闭着眼,正靠着内壁调息,一张脸白得近乎透明,看得阿凉益发地忧心,不由地恨恨低语道:“什么丐帮帮主,我呸!”
“那是人家看在父亲的面上好心指点,若他真有心伤我,我哪还能全须全尾地同你们汇合?”杨言蓦然睁眼,突然开口道。
“指点?哪有指点人武功拉着人过招从大早上一直到夕阳西下才罢休的?也亏得没被其他名门正派发现,不然又如何能全身而退?再说,若不是他累得你内力损耗太过,依阁主的武功,又何至于被那些杀手伤到?”阿凉益发地愤愤不平了。
杨言轻轻地垂了眼。
其实她能感觉得出来,大多数时候,费通似乎都在借着同自己过招沉浸在某种回忆之中,招式里少了几分应有的老辣,多了几分年少轻狂的无知无畏。或许每个人都会有那么一段珍而重之的过往,那里面有年少时的至交,有回不去的岁月,最是热情,最是朝气。
好像,只除了她。
“不过吃了些小亏,不至于的。”杨言淡淡地开口道,一锤定了音,便合上眼接着调息起来。
既然杨言都这么说了,阿凉也只得将对费通的一肚子不满压下不提。其实她也不过是发发牢骚,真正让他们在意的当然不是那个不按理出牌的丐帮帮主,而是这几日追杀杨言的神秘人。
当日杨言好容易从费通的“指点”之中脱身,就忙不迭地赶往南京。哪知刚走出几里地,就被一起子神秘杀手盯上了。杨言此行甚为隐秘,知道其行踪者不过寥寥,连秦悠然等人都不曾细说过,这些人却仿佛提前知道了杨言的路线一般,一路好比附骨之疽,甩都甩不脱。这些人行事诡谲,下手狠辣,不大像武林正道,却又看不明白门派来历。杨言单枪匹马,几次三番,由于内力不济,不免吃了好些暗亏。最后不得不临时改了路线,才堪堪将那些人甩脱,又想法子传信给阿凉,改了地点汇合,总算才平安。
一行人扮了出远门探亲的大户人家姑娘,一路走,一路调息养伤,除了十四岁的小丫头四儿,魏嬷嬷、莫大叔并那两个护卫都是灰影堂门下。阿凉生怕再出个什么岔子,一路心惊胆战,至于那些人究竟是什么来头,为何会对杨言的行踪了若指掌,阿凉是只一想,就遍体生寒。
正安静,忽听得一声尖叫“不要脸”,依稀是四儿的声音。阿凉看了一眼仍然闭目调息的杨言,手一动,车帘掀起一线,同守在车前的魏嬷嬷快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车帘甫一落下,两个已经看上去明显腿脚都不大利索的老人家已经一前一后护在了马车前,而那两个一直看着百般聊赖的护卫也已经不动声色地收紧了周身的肌肉。
声音越来越近,正是四儿。阿凉隔着马车,费了好些力气才大抵从四儿颠三倒四的吵嚷声中明白了原委。原来刚刚她在泉边取水,不知怎的与同来取水的有了些龃龉,也不知那些人到底是生了歹念,还是觉得哪里不妥,竟一路悄悄跟到马车附近,伺机查探。好在四儿机灵,及时发现,索性大声嚷了出来,也算是给这边提了醒。
“小妹妹,我看你行止都不大像中原人,莫不是打西南来的?”一个颇熟悉的声音隐隐约约地传进了马车,正在调息的杨言突然轻轻捏了一下阿凉的手。
阿凉一愣,随即在车壁上敲了三下。
那说话的不是旁人,正是端木良。
武林大会因云溪山庄出事结束地莫名其妙,但一群名门正派却极有默契地派出弟子开始在江南一带对无忧阁大加搜捕。四儿刚刚就是因为露出了几分西南蛮女的模样,便被人盯上了。而这一路人马为首的正是端木良。
四儿不应,端木良等人自然不依不饶。好在此地离南京城不远,端木良等人毕竟只是怀疑,没有实证也不敢公然抓人。
可这般纠缠下去到底不是办法,然而为了杨言的安全,又不能公然动手。阿凉权衡斟酌了一番,便抬手在车壁上敲了一下,车外的莫大叔会意,带着一个护卫就迎了上去。
“这位公子,不知这小婢哪里冲撞了公子,小老儿在这向公子赔不是了。”莫大叔先是团团地作了个揖,对端木良道。
端木良审视了一眼眼前的老丈,也还了个礼,问道:“这位老丈,敢问可是从西南来?”
莫大叔呵呵一笑:“公子好眼力。我家主人确实是在西南行商。”
“哦?是嘛?西南据此有千里之遥,不知贵家来江南作什么?”端木良又问。
“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不通?你走你的,我们走我们的,你又不是官差,管我们做什么?分明就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四儿爆豆子似给顶了回去,话甫一出口,便有些后悔太冲,忙可怜兮兮地一步跳到了莫大叔的身后。
哪知这一跳,就跳出了事端。
许是太过慌乱,四儿这一跳下意识地就踩了轻功的步伐,普通人或许根本看不出来。然而一直盯着四儿的端木良到底有几分修为,立时就觉得蹊跷。
“婢子无状,实在对不住。这丫头买了不到一年,还未□□好。小老儿在这给公子赔不是了。”莫大叔忙致歉。
端木良却是毫不在意地一笑,手一动,“唰”地一声抖开折扇:“哎,赔不是就免了。倒是几位跟我们走一趟可好啊?”
话音刚落,端木良身后跟来的人唰地一下便将莫大叔几人团团围住了。
“公子这是何意?”莫大叔又惊又怒,一张老脸登时就涨得通红。
“老头,别装了。还是乖乖跟我们走吧。省得吃苦头。”一人道。
“你……你们……光天化日之下这是要作强盗不成……”莫大叔颤抖着手指着端木良道。
端木良却懒得再同这些人啰嗦,手一挥,便有人上前拽莫大叔和四儿。一旁的护院大喝一声“把手拿开”也冲了上来。场面登时一团混乱。莫大叔被拽了两下就开始拼命咳嗽,一副触动了旧疾不把一套心肺咳出来就不罢休的模样,逼得一众人是拉也不是拽也不是,混乱中又不晓得被哪个推了一把,当时就倒地不起;四儿见此一面扯着嗓子高呼“杀人啦”,一面在地上滚来滚去,撒了好大的一场泼,竟把几个去摁她的壮汉活生生地折腾出一身热汗;总算过来个护院,众人兴奋着可以正大光明地同无忧阁过两招了,哪知甫一交手,人家来的居然是一板一眼的太祖长拳,不过区区几个回合,便连同过来助拳的另一个护卫被双双打翻在地,十分干脆地哭爹喊娘起来。
一地鸡毛,惨不忍睹。
“不会是真的弄错了吧?”动手的正道弟子几乎齐齐生出了疑惑,便是端木良也开始忐忑了。
若真是弄错了,那可就是光天化日之下正道弟子强捉平民,传出去,他端木世家的脸就丢尽了。
“啧啧,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端木良咬咬牙,索性在四儿面前蹲了下来,“说吧,你们到底是什么来头?寻常人家的小丫头怎么可能会轻功步伐?”
“我呸!”四儿一口就啐了过去,“什么轻功重功的,我就知道你们一帮大男人欺凌弱小……呜呜呜,我胳膊疼,胸口也疼,浑身上下哪儿都疼。我要去官府告你们,让青天大老爷打你们的板子……”说着说着就开始掉金豆豆,眼泪鼻涕登时就糊了一脸,一副委屈大了模样。
有些跟着端木良来的人都已经看不下了。
端木良恨得差点没把一口银牙咬碎,强抑着杀人灭口的心,铁青着脸刚要起身,忽而瞥见四儿袖间因为挣扎露出的一角帕子,正绣着半片红叶。
端木良就笑了。
看那叶子的形状分明就是无忧阁红叶堂的标记。小丫头演得不错,可惜到底岁数小了些,百密一疏,还是露了行迹。
思及此,他好整以暇地起身拍了拍衣摆上的浮尘,道:“既然你不肯说,也就罢了。那马车里坐的应该就是你们的主人吧?且让在下去会一会再作计较吧。”
言罢,扇子一合,就往马车那边过去了。
“你这个畜生,给我站住……”倒在地上的莫大叔以手抚胸,想阻止端木良,无奈病发之下,又气又急,竟然眼一翻,晕过去了。倒把守在他身旁的正派弟子惊得一跳,心急火燎地又是掐人中,又是扇风吹气。
端木良一路就到了马车前。
“这位公子请留步。”魏嬷嬷孤身一人挡在了马车前。
“在下端木良,想同贵主人一见,还请这位嬷嬷行个方便。”端木良一派彬彬有礼的模样,将礼数先做足。
“这位公子,车内是我家小姐。男女授受不亲,请公子自重。有什么事只管同我老婆子讲就好了。”魏嬷嬷沉着脸,寸步不让,似乎全然没有看见自己这边的其他人都倒下了。
“这位嬷嬷,在下不过是想问贵主人一点事,还请嬷嬷莫要阻拦。”端木良收了笑,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意味道。
“哼,哪里来的登徒子!想见我家小姐?做梦!”魏嬷嬷啐了一口,高声呵斥,腰一挺,脖子一伸,脑袋一扬,就这么牢牢地把住了车门。
端木良不出意外地沉了脸。
阿凉在车内已是神情一肃,手腕一翻,一柄短匕便从袖中落下,结果刚一握住,手背蓦地就是一凉,被一只似乎怎么也捂不暖的手轻轻握住了,心下一惊,一转头,便见不知什么时候已睁开眼的杨言飞快地冲着自己眨了眨眼,下意识地一个晃神,匕首就已被卸下,随即怀里就多了一只碧色茶壶,正是小桌上的那只,而后就见自家阁主已经万般娇弱地倚了回去,将刚刚那柄短匕煞有介事地抵在了她自己的脖子上,恰到好处地演绎了什么叫惊怒交加并羞愤欲死。
好一副贞洁烈女的模样。
阿凉的眼角不由地抽了抽,明白了杨言的意思。
端木良等人人多势众,杨言如今又身上有伤,动起手来,他们未必有全身而退的把握。更何况,即便赢了,届时行迹已露,江南一带又不是无忧阁的势力范围,接下来只会有无穷无尽的烦恼。好在这里离南京已不远,几步下去就是官道。来往的客商官人不少,他们把动静闹大点,只要有人愿意插手,到时候局面越混乱,对他们就越有利。
罢了,情势所逼,纵不愿,阿凉也只能认命地将那茶壶半举了起来,做好了随时砸向掀帘人的准备,并十分配合地也调和出了既惊且惧然而仍拼死护主的微妙情绪。
没办法,她家阁主一向秉承做戏做全套,讲究。
这边刚摆好架势,外面魏嬷嬷已经被两个年轻弟子给拉开了,马车前再无人阻挡。
端木良到底还是整了整衣冠,摆了个正人君子的模样,作了个揖,尚未开口,便听得一声:“端木公子,几日不见,想不到竟做起强逼良家女子的勾当了?”
声音不无讥讽。
端木良一偏头,便见一个很有些熟悉的身形一步一步地走近,竟然是萧景清。
自武林大会那一闹之后,为免再见姚菁岚尴尬,萧景清索性主动跟着清远他们出来搜寻无忧阁的踪迹,今日刚好到了这附近,那么巧远远地就依稀瞧见有人在离官道不远的地方动手。萧景清自是热血上头,第一个便冲了过来。一看,好嘛,端木良居然叫人将那么个有年纪的嬷嬷强行从马车前拉开,再一看,那边地上还摁着个小丫头,一旁两个护卫模样的人□□不止,一个明显刚刚被掐了人中悠悠转醒的老者正咳得惊天动地。
就是被山贼劫了也不过如此吧?
萧景清顿时就火冒三丈了,他本就对端木良有成见,一看这情形更是连问都懒得问,心里直接就给端木良扣了好大一顶欺压良善的大帽子,偏这会一旁的魏嬷嬷又添了一嗓子“大侠,快救救我家小姐”,带了哭腔的沙哑声调恰到好处将萧景清彻底点燃了。
“还不放人!”萧景清眼里都快喷出火了。
端木良眯了眯眼。
他可是碍着青云山的面子才一直都没把萧景清怎么样的。想不到这么个泥腿杆子竟然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对他呼呼喝喝,饶是他向来人前讲究他“玉面金扇”的世家公子形象,这会也有些挂不住了。
“如果我不放呢?”端木良“哼”了一声道。
“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气了。”
不等追过来的清远阻拦,萧景清已经左手一翻,长剑飞起,右手拔剑的同时,剑鞘当先就直直地往端木良的脸上扎了过去。端木良冷笑一声“手下败将”,手中扇子一挥,拨开剑鞘,一跃而起,同冲上来的萧景清登时就打在了一处。
跟着端木良来的一众正道弟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到底还是极有默契地默默让出了一个大圈。
萧景清日前已窥得两仪剑法的真正门径,武功同比武当日已是不可同日而语。他一招练得最为纯熟的“风雷引”甫一使出便逼得端木良连退三步。端木良心内讶异,不得不打叠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两人一时杀得难解难分,剑气过处,刚开的梨花被纷纷削落,铺了满地,可怜东风一片惜花意,到头来转瞬碾落成泥。
然而两仪剑法毕竟博大精深,萧景清领悟时间有限,兼之阅历有限,仍没有将剑法全部吃透。而端木良无论是内力还是对敌经验仍比他要高出一筹。两人一路过招,眼看着离官道越来越近,端木良不欲再纠缠下去,卖了个破绽,萧景清便再度落败,一脚被踹了出去,正滚落在官道上一队骑马疾行的人前,也亏得为首之人反应快,一勒马缰,马蹄高高扬起,堪堪避开萧景清的脑袋。
“什么人在此拦驾?”为首的骑士一声大喝。
端木良一见来了人,登时懊悔,刚想上前把萧景清拉走,不远处观战的清远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搀扶起萧景,又向那一队人深深地行了个礼,哪知一句“对不住”未说完,就听得当中的一人淡淡地开口道:“这离南京城才有几里?怎么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就在官道上持械私斗起来了?”
此言一出,几个江湖人顿时就将周身的弦紧了紧,朝廷严禁私斗,更何况他们还亮了兵器。
正紧张,说话的跟着毫不留情地又补了一句:“而且,还打得如此不成体统?”
萧景清登时就被噎了个倒仰,呲牙咧嘴地推开清远,这才看清说话的是一位青年公子,头戴玉冠,身被玄色织锦大氅,里着宝蓝外袍,堪堪露出袖口一段雪色里衣,脚上蹬着一双皂面白底官靴,□□一匹赤骥,被一众骑士簇拥在中间,神情似笑非笑,混着三分恰到好处的不怒自威,三分浑然天成的贵气,三分从容不迫的卓然气度。一眼望去,半朵梨花恰落肩头,所谓的芝兰玉树大抵也就如此了。
萧景清的脸下意识地就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