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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雨濯尘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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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三十四章 顾 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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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榕也在棋盘前坐下,抓了一把白子在手,却并不着急落子,嘴里道:“只有五五之数,世子可要想清楚了,一步错,就全盘皆输了。”

  顾恒十分赞同地点了点头:“可不是?我还真得小心。毕竟是大人的高足,一句‘正经差事’就能猜到大人来南京的目的。想来,那位吏部侍郎接下来应该就等着听参了吧。”

  杨榕“哼”了一声:“世子就不好奇她打算怎么做吗?”

  顾恒却道:“能怎么做?看她在扬州的手段就知道,真真是杀人不见血。更厉害的是,不但一举摘了汉王的钱袋子,而且借机搅黄了那个什么武林大会,暂时解了她无忧阁的围,真是好心思。只是,有一点我一直没想明白,明明赔进去一个茶楼就好,她为什么要把无忧阁的扬州分舵全搭进去了呢?”

  杨榕抬眼觑了一眼顾恒,不动声色地将一粒白子落在他刚刚下的黑子旁,断了他的去路,道:“这才开局不过三分,世子急什么?且看就好了。”

  顾恒一怔,随即笑道:“说的也是。连中盘都未进,现在说什么都太早。就是不知道大人的高足知不知道大人执的是什么颜色的子?”

  杨榕捏子的手只一顿就稳稳当当地落了下来:“世子以为呢?”

  顾恒一边落子一边摇头叹息:“以她的聪慧,只怕不是毫无所觉吧?唉,大人还真是狠心呐。”说完,还“啧啧”了两声。

  杨榕眼皮一翻,神情自若地往顾恒的大后方埋下一颗钉子:“老夫劝世子与其为别人操心,还不如先想想自个。布局再精巧,一子落出了圈,满腔的心血可就白费了。”

  顾恒眸色一深,追了杨榕一步:“都落出圈了,那便是弃子一枚。大人多虑了。倒是大人,想没想过将来该如何收场?”

  杨榕却呵呵一笑,做了个小跳:“老夫一向觉得想那么远还不如顾着眼前来得重要。听说国公夫人来了南京后四处走动得勤,应该又是在为世子操心了。老夫劝世子还是早做准备,免得一个不留神后院先烧起来,措手不及。”

  顾恒好像终于被抓住了痛脚,神色一僵,勉强笑了笑:“子远多谢大人提醒。”手下却不停,一子落下,做活了一个角。

  杨榕却笑眯眯地紧跟着提了顾恒的两个子:“世子客气了。”

  “老狐狸。”顾恒心道。

  “小混蛋。”杨榕暗想。

  外头的雨到底还是淅淅沥沥地地下了起来。

  那盘棋到底还是没下完。

  两人进入中盘就开始杀得呵气连天,眼见得越走越没章法,杨榕不得不强撑着眼皮将顾恒赶回去休息。后者冒雨回到英国公府留在南京的宅子,倒头就睡,醒来时,天光大亮,雨已经停了。

  在丫头的伺候下洗漱妥当,顾恒就点了当日一众骑士之中一个面目平凡唤作王诚的护卫,牵了马也不骑,就这样晃晃悠悠地出了府。主仆二人先兴致勃勃地往早市上转悠了一圈,在街边一人用了一晚热乎乎的鸭血粉丝汤,才不紧不慢地往侯府来做面子情给李菀请安。

  一夜春雨,路上的青石板满满都是潮气,或有落花缀于道间的水洼上,别有一番意趣。街旁的店家抖落棚子上的积水,开始忙活一日的生计,淡淡的烟火气让人犹然生出一种现世安稳的宁静,让一路走过的顾恒眼里不由自主地带了笑意。

  就这样晃晃悠悠地拐进了长兴侯府的后巷,远远便见一支梨花探出墙外横在巷中,颤巍巍地犹带了几点水滴,忽而花枝一阵抖动,不待人感叹好一场花雨,就见一个白色的身影从墙内翻出,自枝头翩然而下,衣襟翻飞,花瓣随之散在了肩头发尾,一双沉如秋水般的眸子就这样印入了顾恒的眼中。

  是她?!

  顾恒一怔之下,下意识地一把按住了护卫王诚差点要出鞘的刀。

  “公子?”王诚一扭头,不解地看向顾恒,后者回过神,往前努努嘴,护卫赶紧转头,只见石板路上除了多出的几点花瓣,哪还有人?

  “嗯哼。”顾恒咳嗽一声,拍了拍护卫的肩膀道,“发什么呆啊?你看看你,人跑了吧?”

  “哎,不是,公子,属下……”王诚目瞪口呆:刚刚难道不是公子一把按住了他拔刀的手分了他的心吗?再说,他怎么觉得明明发呆的那个是公子?

  果然公子一本正经指鹿为马的道行又高了!

  “唉,跑都跑了,走吧。”顾恒毫无愧疚感地将一顶莫须有的大帽子扣给了王诚,心满意足地越过心内腹诽不已的护卫,施施然背着手往前走了。

  可怜王诚不敢再说,只得认命地快步跟了上去。

  进府例行公事给李菀请了安,顾恒便打马去了衙门,虽然不过是找个闲差作借口出京,到底还得做做样子。待从衙门出来,已是午时,迎面一人骑马过来,一路到了跟前,竟猛地拉住了缰绳。

  “这不是顾子远嘛,好啊,回了南京居然不来找兄弟我,太不够意思了吧?”

  待看清来人,顾恒就笑了,这马上的不是别人,正是定西伯的幺子——穆齐雍。

  “刚还想着什么时候去找你小子呢,怎么样,吃了没?我请?”顾恒道。

  “当然得你请,看不好好灌你!”许久不见的哥们重逢,自然熟稔,穆齐雍也不客气。

  多余的话也不多说,两人打马就直奔夫子庙状元楼。

  夫子庙这个地方其实很有些意思,一边是国子学,最是个端庄肃穆之地,一边却是秦楼楚馆林立,夜夜笙歌不绝。真不知是在考验莘莘学子的定力,还是在嘲笑满口之乎者也们的假道学。巨大的反差成就了中间茶楼酒庄饭肆的遍布,是南京城一等一的繁华之地。

  状元楼楼高三层,就在国子学的斜对面,名字意头好自不必说,难得的是老板一手状元宴饮誉江南,甚至有不吃状元宴不是真状元的美称。

  此时正是酒楼生意最红火的时候,两人在楼前下了马,随手将马缰马鞭扔给随从,让他们自行解决饭食,不必打扰,便进了楼,自有殷勤的小二迎着两位越过一座难求的大堂直接往三楼的雅间走,一面走,一面还赔着笑脸:“好久没见公子了,可巧,早上刚到的两筐鲜莼菜,要不给您上个莼菜银鱼羹?”

  穆齐雍一角银子扔过去,和顾恒进了雅间坐定,指着顾恒笑着对小二道:“好你个小二哥,什么好久没来了?大前天还跟人在你们这儿喝了三坛子状元红,看到这位了没?这才是好久没来了。赶紧地,有什么新鲜的上一桌,子远,想喝什么?先说好,别来状元红,大前天差点没把我给喝吐了。”

  小二接了银子益发地殷勤,再仔细一看顾恒,顿时就笑得不见了眼:“哟,我当是谁?这不是顾小公爷?啊呀,掌柜的今儿早上还说枝头有喜鹊,可不就把小公爷这贵客可盼来了嘛?”

  顾恒笑道:“你这记性倒好,这都有小两年了吧?”

  “可不是?别的人小的可不敢说,小公爷咱们哪儿敢忘啊?别说是两年,便是二十年,小的也认不差的。小公爷,穆公子既喝厌了状元红,咱这还有杏花春酿、竹叶青、恒水白干、梨花白……”

  顾恒心中一动:“就梨花白吧。”

  “好咧。”小二乐颠颠地退了出去,不一会儿,便先摆上八碟冷菜,一小坛酒,给两位贵客倒出一壶,各自斟了一杯后,就识趣地退了出去。

  “来,先干一杯。”穆齐雍道,顾恒笑着举了杯子略一示意,便干净利落地一饮而尽。

  “好!”穆齐雍见顾恒爽快,心中大畅,“还是你最爽快。”

  顾恒也笑了。

  “话说回来了,你怎么就来南京了呢?”两杯下肚,穆齐雍便打开了话匣子。

  “我怎么就不能来?我这可是正经的公差。”顾恒四两拨千斤。

  穆齐雍斜了他一眼:“你少来,别人不知道你顾小公爷,我还能不知道?有什么差事能劳动得到你?你要是不想来,谁还能指使得动?”

  顾恒笑道:“是是是,我是故意的好吧,故意千里迢迢跑来找你这个哥们喝酒的行吧?”

  “哼!”穆齐雍撇了撇嘴,“你就装吧,真当我们这些个留在南京的什么都不知道?”

  顾恒笑着连称“不敢”。

  虽说去年才正式迁都,但朝中文武重臣早在两年前便开始陆陆续续地搬家,如今留在这南京城里的不是像长兴侯府这般失了圣眷的昨日黄花,便是像穆齐雍的父亲定西伯那般生性淡泊懒于争名夺利的勋爵贵戚。对于后者来说,虽已远离了权利核心,但迁都不过一年,多年经营之下,大面上的事确也瞒不过他们。

  穆齐雍道:“照我说,咱们好好的勋贵子弟,打娘胎出来就有享不完的富贵,随便在军中谋个功名不比什么都强,何苦去趟那滩浑水?”说着,手指头往上指了指,压低声音道,“你小子千万别想不开啊,真搀和进那事要想全身而退可就难了。”

  “放心吧,”顾恒苦笑一声,“就我这一脑门的官司,要想搀和也得有那个精力不是?”

  穆齐雍一怔,想起了英国公府的破烂事,随即默然了。

  别人或许不知道,他穆齐雍却是清楚。别人看国公府那位国公夫人对顾恒百般爱护,是个难得的好继母,上至宫中贵人,下到各府下人,人人都夸赞贤良,哪里知道这女人为了自己的儿子对顾恒这继子明里暗里的手段?那可真正是个明里一盆火,暗里一把刀的狠角色。小的时候一门心思地要把人往废里养,得亏顾恒自己懂事早,知道上进,才没得了逞。待人长到十三四岁,又开始拿捏顾恒的婚事。这勋贵子弟的婚事可不简单,一位贤妻在室不但是个助力,一个得力的岳家更是朝堂上立足的有力筹码。然而,那位国公夫人乘着顾恒年纪小不懂利害,往他屋里乱七八糟地塞了好些人,生生糟践出一个荒唐好色的名声,让正经人家避之不及。待顾恒省过神将房内清理干净,却已晚了。顾恒索性往边塞一去就是四五年,挣下了军功才回。宫里的贵妃姑姑实在看不下去给指了门亲。也是顾恒运气不好,那女孩子未过门突然就得了重病,拖了半年竟一命呜呼了。紧跟着,辅国公夫人又亲自保了一桩媒,结果那女孩儿出门踏春,因拉车的马受惊,整个车翻下了山坡,女孩儿摔断了脊梁骨,当场身亡。京里便起了流言,说这位英国公世子天生命硬克妻,三十岁前都不能娶,不然娶一个就死一个。

  如此一来,除了个把为了富贵不顾女儿性命的无耻之辈,但凡好点的人家,一时无人再敢与英国公府结亲。便是贵妃娘娘也不好再牵线了,甚至给了李菀懿旨,准许她先为府中其余孩子先行操办婚嫁事宜。

  于是如今年已二十五的顾恒顾小公爷,除了个风流公子的名头,红颜知己再多,屋里却冷清地连个正经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而他们这帮一般年纪的勋贵子弟,现在哪个不是娇妻在侧,有的甚至连二房三房都开始往府里抬了。穆齐雍自个长子都已经四岁了,去年腊月又添了女儿。而国公夫人自己的儿子顾慎,去年中秋竟娶了定国公的长孙女,过了年在汉王的推荐下又谋了金吾卫的好差事,何等的春风得意。反观顾恒,婚事没着落不说,从边塞回来也不过在五军都督府里领了一个闲差,一直不上不下。

  “唉,罢了罢了,你家的事我也不多说了,反正打小你就是最聪明的那一个,你自己知道轻重就好。来来来,喝酒喝酒,咱们兄弟今天不醉不归。”良久,穆齐雍一拍桌子,“小二,换碗来。”

  顾恒笑出了声。

  不一会儿,热菜上桌,珍馐佳肴满满地摆了一桌,两人便边吃边喝边聊,说些当年混闹的糗事,一来二去,竟把一小坛酒给喝了个干净,正有了几分酒,这状元楼的伙计竟然算准了时间恰到好处地推门上了莼菜银鱼羹,添了两勺醋,端得是又爽口又醒酒。

  正把那羹汤往桌上端,忽听得“哗啦”一片桌椅倒地,紧跟着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带了十足的无赖高声道:“叫你给爷让开听不懂吗?也不去打听打听,爷是什么人?告诉你,爷在这南京城里可是能横着走的主儿!今儿我还就看上这张桌子了,还不赶紧给爷让开?!”

  端得是霸道不讲理。

  因着上汤,雅间的门还开着一半,顾恒和穆齐雍一侧头,正好看见一个浑身金光闪闪的公子带了个下人将对面二楼一张临窗的桌子给团团围了,只露了坐在桌前的白衣人一个侧脸。看情形是这伙人看上了这张桌子,叫嚣着叫人让座,旁边酒楼的管事带着人想劝,却让人一把给搡到了角落。

  穆齐雍皱了皱眉,对着顾恒三分询问的眼神,撮了一下牙花子道:“听声音有点像兵部尚书家的小兔崽子,叫什么来着?对了,丁步省,步省步省,分明就是不省人事嘛,真是晦气。明明老爹不过是南京兵部尚书,就那么几分权力,却嚣张得不行。”

  顾恒心内一动,他怎么记得这位尚书大人好像同那位远在京城的吏部侍郎是亲家?

  这么一想,那白衣的侧影就眼熟起来了。

  “怎么就动手了?”顾恒皱了皱眉,“太快了吧。”

  “啧,你说这小子没事咋呼什么,不就是一张桌子嘛?用得着这么大呼小叫的,真是没品。”穆齐雍很是不屑。

  顾恒却笑了:“可不是,这般抢人桌子的丑事,咱们穆小公子可是最不屑的。”

  “顾子远你少来啊,好像你品行就多高洁似的。”穆齐雍听出了顾恒话里的揶揄,不由地老脸一红,到底不服输地给顶了回去。

  顾恒不由地笑出了声,穆齐雍也绷不住跟着笑了出来。

  有道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丁公子今日看来固然是仗着老子的权势骄纵跋扈,但比起顾恒和穆齐雍这等正经八百的纨绔子弟来说还是很不够看的。想当初,十来岁的穆小公子仗着定西伯老来子的身份,在祖母的百般溺爱之下,行事那叫一个肆无忌惮,也算是南京城出了名的小霸王了,抢个桌子都算是小意思,不闹出人命定西伯夫人就谢天谢地谢祖宗了。直到有一天,穆小公子遇到了顾恒顾小公爷,比自己谱更大,腰杆子更硬,玩得更高端更风雅,然后不出意外地被好一通收拾。说来也怪,竟被收拾地服了,至此彻底沦为了顾恒的狐朋狗党。两人伙同一帮勋贵子弟开始了挥霍青春年少的岁月。

  直到很久以后,穆齐雍才知道,顾恒当日是故意找上的自己,当然,这是后话了。

  两人笑过后,穆齐雍喊着:“没劲没劲,这么些年了,就没个新鲜的花样。”一边示意伙计关门,却让顾恒叫住了。

  “怎么了?”穆齐雍颇有些不解。

  顾恒似有犹豫,到底好奇心占了上风,挥了挥手,示意伙计先下去,留了半个门,慢条斯理地解释道:“且看回戏不好?”

  穆齐雍翻了个白眼:“你的品位真是越来越恶俗了啊。”

  顾恒但笑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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