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三十五章 乱 局 一
顾恒看得不错,那白衣公子的确是杨言。
不过,杨言还真没打算这么快就动手。她留了阿凉等人在侯府帮着遮掩,自己一大早先去了趟“听风”在南京的暗点做了布置,又去见了先生一趟说了说计划,这会不过是一时兴起顺路来状元楼尝尝属下推荐的金陵特色,哪知真就这么巧。
也罢,择日不如撞日,既然丁公子主动找上了门,且看吧。
思及此,杨言不但不搭理丁步省一干人,反而晃了晃动手中的酒杯,抿了一了口杯泛着琥珀光泽的醇酒,感受了一下微辣而粘稠的口感,觉得这浓厚的甜香滋味也不坏。
“叫你让开,你这是聋了吗?”明显狗仗人势的下人一巴掌拍在桌上,震得碗盘杯盏俱是一跳,原本嘈杂的酒楼霎时就安静了下来。
杨言置若罔闻地接着一口饮尽,面色平静地便要伸手倒酒,却让那前来抢桌子的丁家少爷抢先一步把酒壶给攥在了手里。
“爷叫你让开,你是真听不明白还是假听不明白啊?”纨绔的另一只手重重地落在了杨言的肩膀上。
杨言却依旧连个眼皮都没抬,只是那没拿着酒壶的手像是无聊般地把玩起了架在酒杯边上的筷子。
这世上总有上杆子找不自在的蠢货,这位丁公子显然就是个中翘楚。
那纨绔见杨言不理人,竟好死不死地凑到人耳边出言调戏:“不想走也没关系,爷看你生得不错,料想也有点滋味,要不就陪爷喝两盅?爷我今天也尝尝鲜嘛,啊?”
说罢,自觉得趣,放声大笑,一众狗腿十分配合地跟着笑了开来。
“把手拿开。”
“什么?”丁少爷犹自不知死活。
“把手拿开。”
“这小白脸说什么?少爷我听!不!见!”丁少爷大声问随从。
“回少爷的话,他说请少爷把手拿开。”
“哦,拿开啊。”丁步省丁公子很是夸张地将手从杨言的肩膀上抬起,道:“看样子是不喜欢本少爷把手放这儿了,那放哪儿呢?”说着一双死鱼眼顺着杨言线条流畅的背脊一路滑到了缠着水色玉带不盈一握的腰上,面上笑得益发猥琐,“啧啧,不看还不觉得,一个男人居然有这么一副好腰身……”说着,那爪子就伸了过去。
杨言只知此人混账,哪想到竟下流至此,连个男人也不放过,也算是开了眼。到了这份上,纵是泥人也有三分土性,何况杨言。也罢,早动手晚动手都是动手,既然那蠢货好死不死自己送上门,自己也不用跟他客气了。
一拿定主意,杨言神色一冷。下一刻,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紧跟着就听得“噗”地一声,便见丁纨绔的那只咸猪手被那一直坐着不动、容色俊美的白衣公子干净利落地给插在了饭桌上,用的正是刚刚把玩的那双筷子。
血一下子就飙了出来,整个状元楼立时就响彻了丁公子杀猪般的嚎叫:“我的手!”
仍抓着筷子的杨言微微一皱眉,随即一抬手,伴着丁公子又一声惨叫,从他手上刚拔出的筷子照着一个正往这边扑的狗腿就飞了过去,堪堪擦过脸颊,留下一道血痕,唬得那狗腿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接着杨言一脚直接将丁公子踹得离地三寸,斜飞出去了一丈有余,险险撞在酒楼二楼的围栏上,然后“嗵”地一声,面朝下砸在了地板上。
“嘶。”对面三楼看得真切的穆齐雍只觉得浑身上下皮一紧,“真狠。”
一旁的顾小公爷默默地点了点头。
“少爷!”一众狗腿呼啦啦就围了过去,七手八脚地扶起脸上已经开了染坊的自家少爷。
“还愣着干森马,毒给鸟子桑啊!”丁公子抖着两个血洞的手,抹了一把面上的鼻血涕泪,口齿不清地哇哇大叫。
狗腿们纷纷抄起木棒长凳茶碗臭鞋,嗷嗷叫着扑了过来。杨言眸色一深,腿一勾,身旁的长条凳子就呼啸着打着圈照着狗腿们便砸了过去,正中最前头那人的面门,打得那人嗷呜一声仰面往后一倒,稀里哗啦地就将后头的人全部带落在地,眨眼间就见五六个汉子在地上滚做一团,半天起不了身。一旁的丁公子眼见得大事不妙,转身欲逃,一步跨出去还未迈出第二步就被揪住了后领,“砰”地一声,大脑袋结结实实地被摁在了饭桌上。
“不是想要这桌子吗?怎么这就要走了呢?”杨言一面温声细语,一面好整以暇地从桌上的筷筒里抽出一支筷子,随意地在丁公子的槽头肉那儿比了比,当即就把手上血洞还热乎的纨绔唬得魂飞魄散,连声讨饶:“大爷饶命,大爷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冒犯了大爷,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杨言轻“哼”一声,嗤笑道:“既然你自己都说该死了,那还留着这条命作什么呢?”手里的筷子配合地轻轻拍了拍丁公子的胖脖子。
丁公子两眼一翻,十分不配合地晕了。
“啧啧。”杨言很是遗憾地摇了摇头,扔了筷子,随手把丁纨绔往那群狗腿里一丢,又是一阵稀里哗啦。待狗腿们好容易接住了主人,刚要跑路,却又让杨言给唤住了。
“等等。”
一众狗腿顿时心肝打颤,他们在南京城里横行多时,不是没碰到过点子硬的,也吃过教训挨过打,但几时见过这般凶残的主儿啊。
“留下赔偿店家的银两。”杨言很是耐心地扶起了长凳,拍了拍手上的浮灰,一撩衣摆,重新在桌边坐了下来。
一众狗腿哪敢有二话,也顾不得算钱多钱少,直接一个沉甸甸的荷包抛了过来,连滚带爬地就逃了。
杨言将钱袋打开看了一眼,点了点头,随手把钱袋往桌上一扔:“小二,收拾一下,重新上一桌菜。”
言罢,状似无意地往正对着的三楼雅间看了一眼。
看戏看得这般光明正大,真以为她不知道吗?
很快,酒楼里重新恢复了嘈杂。三楼雅间的门也适时重新合上了。
两个看戏的却觉得周身发冷,久久不曾言语。
最后,还是穆齐雍先打破了沉默,却是一脸的心有余悸:“得亏小爷我没有调戏男人的嗜好啊。”
顾恒一个没掌住,喷了出来:“哈哈哈——”
“你笑什么?”穆齐雍没好气地瞪了顾恒一眼,随即也笑了。
笑过之后,两人也吃得差不多了,便唤了伙计会账,顾恒直接掏出一锭五两的雪花纹银:“连同二楼坐窗边那位白衣公子的一起结了。”
“好咧。”伙计立马收了钱,冲着候在雅间外头的其他伙计比了个手势,自有人一溜小跑着去告知杨言。
“你这是作什么?那小子你认识?”穆齐雍一面跟着顾恒出了雅座下楼,一面问。
顾恒笑眯眯冲着正好侧头的杨言远远地拱了拱手,随口答道:“你也是,难道我就不能见才心喜,生了爱才之心?”
“嘶。”穆齐雍有些夸张地故意离顾恒远了两分,“还爱才呢。啧啧,快走快走,没得把我酸死。”
顾恒一笑,两人约了再聚后各自上马不提。
杨言也没多呆,出了酒楼,便直接去了无忧阁在南京的分舵。
与扬州不同,南京到底曾是天子脚下,各方关系错综复杂,无忧阁南京分舵是真的不敢太抢眼,经营多年,也只在一个书肆中设了一个点,掩在好些个南纸笔墨铺子之中,端的是不起眼。分舵的香主是个同杨言差不多年纪的年轻人,原名孙八斤,据说因为生下来破天荒地有八斤重,便得了个八斤的诨名。可惜长大后却没能保持住婴儿时傲人的体重,成了一个瘦子不说,个子也着实令人着急。然而,就是这么个瘦瘦小小貌不惊人的年轻人,却因为肯下苦功,办事灵光,为人又重义,很快成为无忧阁年轻一辈中佼佼者,唯一不足的也就是有时候性子略急,是以杨言在简拔他做香主时特意给他改了个孙谨的大名。
此刻孙谨接了杨言,使了个眼色命手下看好铺子门脸,便径直迎了人到里面库房。
“昨日拿过来的契书什么的,你们查了吗?”杨言问。
“已经去查了。属下同应天府衙门的一个书吏很是相熟,一两日就能有消息。”孙谨一面答,一面挪开堆在屋里的书箱,拨了机关,露出一扇通向地下室的门,“人就在下面。”
杨言点了点头,跟着孙谨下了地道,一路七拐八拐,走了小半盏茶的功夫终于到了一处斗室,插了几支火把,墙上一扇铁门,门前守了两个无忧阁的弟子。
“开门吧。”杨言淡淡地吩咐道。
“是。”孙谨一挥手,就有一个弟子拿了钥匙,随着一身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一股子血气和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立时扑鼻而来,黑暗中,一个勉强还有人形的人被精钢锁在了墙上,正是前日夜里抓住的那个刺客。
杨言看了一眼孙谨,后者立时就低了头。
杨言转头就进了那小小的刑房,孙谨忙跟了上去。
感觉有人靠近,那刺客抬了一下眼皮,一身的血污同杨言的白衣对比鲜明。
“把他松开吧。”杨言不动声色地看了一会,吩咐道。
孙谨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命人开了锁,那刺客一屁股就摊在地下,孙谨到底不放心,又小心翼翼地挑了个随时可以将刺客一掌毙命的角度悄悄站定。
“一天一夜了,竟能熬了下来,倒是条汉子。”杨言突然开口道
“别白费心思了。我不过拿钱办事,什么都不知道。连金主的面都没照过。”刺客有气无力地对杨言道。
杨言笑:“什么都不知道?我以为你是个聪明人。想不到也会这么想不开。”
那刺客桀桀一笑:“随便吧。不过就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难道杨阁主还能有新鲜花样?说实话,虽然很难受,但干我们这行的,多少都有准备。”
杨言点了点头:“有道理。”随即便转身吩咐孙谨道,“既如此,就不用留着他了,找人来给他收拾收拾,换个地方吧。”
孙谨一愣,随即一躬身:“是。”
“你这是要送我上路么?”刺客问道。
杨言嗤笑一声:“刚还说你聪明,现在又问这种蠢问题。你都说你是拿钱办事了,我审不出什么留你在这里作什么?过年吗?”说罢,也不看刺客的反应,头也不回地出了刑房。孙谨立时指挥手下将门锁好,随即三步并作两步跟上去。
一直到出了地道,回到书肆的后院,孙谨才终于开口:“阁主,此人意图刺杀阁主,罪大恶极,虽死不足惜,只是就这么杀了属下还是觉得有些可惜。”
杨言看了一眼孙谨:“不错嘛,历练了两年,倒沉得住气了。我刚还在想你什么时候会忍不住开口呢。”
孙谨不好意思地一笑:“实在是一天一夜都一无所获,属下惶恐。”
杨言点了点头:“是该惶恐。此人明明受过训练,你对他又一无所知,就这么急吼吼地强行审,把人折腾死了也是无用的。”
孙谨更无地自容了:“属下急功近利,请阁主恕罪。只是,就这么杀了,实在……”
杨言有些好笑:“谁说要杀他了?”
孙谨一怔,立时就福至心灵,马上道:“属下明白了。既然食之无味,不如挂出去作饵,或许还能钓上条大鱼。”
杨言点头笑道:“孺子可教。”
孙谨得了夸奖,立时就想去安排,却被杨言叫住了:“先不忙。这几日,城里应该进了不少正道弟子,你们行事要小心,不要露了行踪。”
孙谨神情一肃:“请阁主放心,属下省的。”
杨言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起身离开。
一拐出巷子,刚往来路走了几步,杨言就发现自己被人盯上了。正琢磨跟踪之人的身份,杨言就发现这盯梢的委实不太高明,她不过转了一个路口耍了个小花样,就把人甩脱了。杨言觉得奇怪,索性绕了一圈折了回去,结果认出了那獐头鼠目一身下人装束的家伙竟然是中午丁公子的狗腿,那脸上被她用筷子擦出的一道口子还新鲜着呐。
看样子,这位丁衙内不但一如传言中的睚眦必报,还挺性急。
杨言不禁失笑。
好在她上午已经做了安排,不过是仓促了些,估计也差不了许多。关键就是先生那边找的巡按御史,倒有些不好掌握。
于是,杨言便避开丁衙内的狗腿,传信给“听风”,等收到确定的消息后,就大摇大摆地重新出现在了街上,大大方方地让丁衙内的狗腿再次猥猥琐琐地跟上了。
为拖延时间让一切就位,杨言一路专往人多的地方去,就是不给丁衙内动手的机会。结果走着走着,杨言就有些惊讶地发现,后面的尾巴又多了两个——竟是那位英国公府的顾小公爷和他的护卫。
说来也巧,顾恒办完事刚从一处不起眼青石板小巷拐到大街上,一抬头就看见一个杨言在街对面一个卖泥人的摊子上有一搭没一搭的同摊主闲话,而斜对面街角的巷子口,一个形容猥琐的人正往她那边探头探脑,明显地不怀好意,偏偏杨言还一副全无所觉的样子。
“那不是状元楼教训那个纨绔的公子吗?怎么被人给盯上了?”王诚显然也认出了杨言。
顾恒心内隐隐有了猜测,很是好奇杨言的打算,遂比了个小声点的手势道:“咱们先悄悄跟着,先看看这盯梢的人想干嘛再说。”
于是,在这阳光明媚的春日午后,南京城的里便出现了这么一副很有些诡异的场景:俊美的白衣公子漫无目的地在前头溜溜达达,獐头鼠目的跟梢不怀好意地跟随其后,丰神俊朗的贵公子领着自家护卫遮遮掩掩地缀在了最后,静观其变。
绕了有大半个时辰,杨言开始顺着秦淮河故意往人少的地方去。走了有大半柱香的时间,才停了脚步,到了一处有些荒僻的码头,四下无人,只有波光粼粼的秦淮河上飘着几只样子朴素的小船,也不知是游河的还是行路的。
又歇了足有小半柱香的时间,身后终于响起了凌乱的脚步声,紧跟着,一个颇为耳熟的声音在背后响起:“臭小子,让小爷俄逮到了吧?”正是中午刚刚挨了一顿胖揍的丁步省丁衙内。
杨言看了一眼河上一只一直在附近晃悠的小船,总算松了一口气。
支了个包成馒头的手,丁步省鼻青脸肿地斜靠在滑竿上,只能勉强睁出一道缝的眼睛里射出得意与恶毒,除了三两个先前的狗腿仍然伴在左右,身后已然换成了一水的彪形大汉,居然有二三十之多,手里或拿着哨棒,或干脆提着砍刀,杀气腾腾。
眼见得杨言站在原地不答话,毫无惊惧之色,坐在滑竿上的丁步省就觉得包成馒头的手一阵钻心地痛,无端地便有些底气不足,不由地扫了一眼自己找来的打手,感觉委实兵强马壮,这才挺直了腰。他自己说话不便,一个眼色递过去,狗腿之一立马上前一步大声道:“看到没?这些才是真正的高手!怕了吧?只要你乖乖给我们公子跪下来磕三个响头,叫三声‘爷爷我错了’,再自废右手,从我们公子的□□钻过去……”
话没说完,那狗腿突然“唔”了一声,便觉得嘴上一痛,被一股大力带着一屁股坐倒在地,下意识地“呸”地一声,便吐出一口带血的吐沫,还有一粒绿豆大小的石子并半颗发黄的大门牙。
“呜呜呜,我的牙!”狗腿捂着嘴在地上哇哇乱叫。
“废物!”丁步省气得用那只完好的手连连拍打滑竿的扶手,“丢人现眼的东西,让他给我闭嘴!”
“是!”打手应声在狗腿的后心上便是一脚,直接将人踹到了一边,抽搐了两下,便没了声息,不知死活。
杨言皱了皱眉。
“怕了吧?”丁步省见杨言终于动容,很是得意洋洋。
杨言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正在靠近的小船,略略提高了声音道:“听人说你是南京兵部尚书家的公子?来头不小啊。”
“哼!”丁步省猪头一仰,“才知道?晚了!”
杨言叹了口气,一副试图与人讲理的样子:“中午在状元楼明明是你蛮不讲理在先,你带了这么多人来堵我难道是想要我的命不成?你就不怕吃官司吗?”
“哈哈哈,吃官司?”丁步省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乐得一个劲地拍滑竿的扶手,“不怕告诉你,爷我今天就算是在这儿要了你的命,明儿照样在南京城里横着走!衙门,那都是爷我家开的!给我上!”
话音刚落,那二三十人就已经一步一步地围了上来。
杨言似乎真有些怕了,往后退了一步,声音也有些颤抖:“我告诉你,你别乱来,我可是有帮手的。”
“帮手?哪儿呢?别是已经跑了吧?”丁步省张狂大笑。
“谁说的,明明就在后头呢。”杨言突然就冲着这些人身后不远处的一堆草丛大喊:“救命啊!”
一众打□□腿唰地一下齐齐回了头,藏在草丛里的顾恒和王诚顿时无可遁形。
顾小公爷,白看了这么久的戏,也该下海串一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