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雨濯尘归

  几乎就在同时，长兴侯府颐荣堂院子里四角墨蓝的天空下，一只只灯笼在廊下正在逐一亮起，英国公夫人李菀踏着晕黄的光线缓步而来，身上一件黛紫色挑金线富贵花开的圆领通袖长袄，并一条秋香色绣花马面裙，端得是雍容典雅。

  “姑太太来了。”守在廊下的丫头赶紧笑着迎了上来。

  李菀轻轻一笑，明眸皓齿，顾盼生辉：“母亲可歇息了吗？”

  丫头忙回道：“正和李嬷嬷在里屋挑明日寿宴上穿戴的头面衣裳呐。”

  李菀便点了点头，径直挑了帘子进了屋。

  “母亲。”

  一见是李菀，老太太自然欢喜，一叠声地叫人上茶水，亲热不已，李菀使了个眼色给李嬷嬷，后者会意，知道母女俩这是要说私房话，便悄悄地带着丫头退到了外间。

  “这镯子还是我怀上你大哥那年你祖母给的呢，一晃都五十年了，都半截子入土了。”老太太摩挲着一只晶莹碧绿的玉镯子，不由地生出些感叹。

  李菀拿着一支足金福寿绵延长钗往老太太头上比了比，笑道：“看母亲说的，如今大哥孝顺，二哥从前的毛病也改了好些，您儿孙满堂，合该享福才是。”

  老太太笑着摇了摇头，将镯子放了回去，从铜镜里看着女儿依旧美丽的容颜，拍了拍李菀的手背，道：“这世上哪有什么完满啊。不过是看到那些个好的，能不去想那些不好的，就算有福了。”

  “我倒觉得，完不完满端看人怎么争了。”李菀有些不大满意地放下长钗，又拿起一条石青色镶珍珠的抹额，翻来覆去地看。

  老太太笑了笑，“你啊，都是做人婆婆的人了，还是这般掐尖要强。”

  “母亲——”李菀放下抹额，有些不好意思地嗔怪了一声。

  老太太轻叹了口气，拉着李菀的手示意她坐下，道：“菀儿，你们几个，你妹妹就不去说了，命不好，早早地没了。你虽是个女孩儿，却比男人都要强些，为娘年纪大了，有些话，也就跟你说说。”

  “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你大哥二哥两个，振兴门楣就不用指望了，能够平平顺顺地把这辈子过完我就心满意足了。等我一闭眼，自然会上遗折，撤牌匾，减规制，没了这劳什子的爵位，你大哥若能继续做那个小官便做，若是做不下去，他们兄弟回老家做个衣食无忧的田舍翁，也是不差的。”

  “母亲——”李菀惊诧不已，她从来不知道自己母亲竟然这般打算的，“长兴侯已经传了三代，就这么……”

  老太太无所谓地摆了摆手，道：“我早就看透了，你父亲当年一心想出头，结果呢？差点把阖府都搭上。平平安安一辈子，比什么都强。至于你那几个侄儿侄女，有他们父母操心，我也就顾不得那么多了。”

  “菀儿，为娘知道，这女人啊，若是没个好娘家在背后撑着有多艰难，这么些年，苦了你了。为娘同你说这些，就是想让你知道，往后啊，这侯府的事啊，不用你背着，你就好好地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比什么都强。”

  “母亲——”李菀红了眼眶。

  “就说这次，明明宫里贵妃娘娘身上不爽快，慎儿媳妇又刚落了胎，国公府处处需要你看顾，你又何必为了给侯府做脸，早早地过来住这么些日子呢？”

  “母亲——”李菀将头埋进李母的怀里，好半天，才闷声道，“还是母亲对我最好。”

  “好了好了，”李母也有些伤感，“慎儿是个孝顺的，我就不说了，便是世子，对你也是礼数周到。他自小没了娘，你多疼他一些，他会晓得的。”

  李菀没答话，只是从李母怀里起了身，用帕子按了按眼角，垂着眼睛点了点头。

  “唉，”老太太长叹一声，若有所指地接着道，“菀儿啊，人得知足，你是个有福的，把心放宽些。你们过得平安，我就算享福了。别跟你妹妹似的，把为娘的一颗心都给揉碎了。”

  “母亲放心，我省得的。”李菀轻声道。

  “说起妹妹，我就想起阿言来了，这孩子生得是真好，难得的是性子也和顺，叫人看了便喜欢。”李菀不动声色地将话题引到了杨言身上。

  “可不是？”李母不知就里，也跟着感慨了一句。

  “要我说，这模样性情倒还在其次，关键是那孩子身上那股子从容大气，不是我夸自家外甥女，便是京城那些个高门显贵家的千金，十个里头还不知道有没有一个能赶得上那孩子一半呐。”李菀笑着道。

  “是啊，可惜你妹妹没福。这孩子也是个命苦的，这么多年也不知道是怎么过的。”李母叹了口气。

  “可不是，”李菀接口道，“这么好的孩子，老大不小了却连个亲都没议，也不知道杨家人是怎么想的。”

  老太太怔了怔，随即又叹了口气，摇了摇头，道：“……都是命啊。”

  李菀目光一闪，嘴角一动，状似无意地开口道：“说起来，有件事我琢磨好几天了，正好说起阿言，便想跟您商量商量。”

  “哦？什么事？”老太太将刚刚拿出来的首饰开始往回装，似乎并不想接着说下去。

  “阿言那孩子无依无靠的，我看杨家的人对她也不上心。正好，自打迁都后，日常侯府我又走动不了，身边正寂寞，不如让阿言跟我去京城，陪我住一段时间。我是真心喜欢她，有我照顾，断不会让她受委屈的。若是有什么合适的人家，也好留意。”

  老太太沉吟了一下，却没马上答应。

  李菀见状便接着道：“我是阿言的亲姨妈，母亲是阿言的亲外祖母，杨家若是问起来，我保管让他们哑口无言。有我看顾着，母亲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老太太看了李菀一眼，她人老成精，李菀一开口就明白了她的打算，却不好揭破，只道：“阿言那孩子，到底姓杨，咱们不好把人带那么远的。”老太太道。

  李菀浅笑道：“我这不是为阿言好吗？再说了，那杨家，堂堂英国公府还能惧了他们不成。”

  老太太看着李菀保养得宜的面容，良久，轻叹一声，倚了回去，闭上言，半晌未答话。

  “母亲。”见李母不吱声，李菀似有些心虚地唤了一声。

  “我知道你的心思。只是这事可不是说话间就能定的。”老太太闭着眼睛道。

  “可不是，这会子忙得跟什么似的，肯定得寿宴过去再说了。母亲放心，我办事几时不妥帖了？”李菀嫣然一笑，当真是明艳不可方物。

  “我乏了，你也早些回去歇着吧。”老太太挥了挥手，“叫李嬷嬷进来。”

  “是，母亲也早些歇着吧。”李菀见李母并未明确反对，心愿达成，起身福了福，便也轻手轻脚退了出去，全然没看见，自己身后老太太睁开的眼里浓浓的失望。

  等李嬷嬷进屋的时候就看见老太太已经直着身子坐了起来，若有所思。

  “时候也不早了，老太太要不也安置了吧？”李嬷嬷唤了小丫头进来撤了茶水，又手脚麻利地开始收拾，却见老太太摆了摆手，将小丫头都赶了下去。

  “跟她苦口婆心地说了那么多，都是白费。”等屋里只剩了两个老人，老太太才突然道，“刚她竟然跟我说要将阿言带到京城国公府去。”

  李嬷嬷一怔，随即笑道：“这不是挺好吗？姑太太有心照顾表小姐，这是好事啊。国公府不比那杨家强？”

  “哼，”老太太没好气地开口道，“你也学会跟我打马虎眼了？别人不知道她的心思，你跟了我这么久，难道还猜不出来？”

  李嬷嬷赶紧跪了下来：“老奴不敢。”

  “罢了罢了。”老太太有些疲惫地示意她起身，“我也知道，有些话，你是不好说的。”

  “老太太。”李嬷嬷起了身，小心翼翼地开口道，“说起来，表姑娘虽然模样性子都出挑，到底岁数大了，又是个孤女，若真能跟了世子，有姑太太在一旁看顾着，即便日后有了正房太太，也未必尝……”

  “你这是打量我老糊涂了？”老太太不客气地打断道，“她是打的好算盘，千方百计地让慎儿娶了定国公家的孙女，只等慎儿媳妇生下儿子，便是名正言顺的英国公府嫡长孙！再往英国公府世子房里塞一个她能拿捏得住的贵妾，到时候，一个既没有母家也没有妻族相助，甚至连个庶子都没有的顾恒，要拿什么同身后有定国公府的慎儿去争？！”

  “她是谋划地好！却把菡儿的闺女生生往火坑里推。她这是当年算计了娘还不够，今时今日还要再害了闺女吗？”老太太说着说着已是泪流满面。

  “老太太，”李嬷嬷也跟着抹了抹眼睛，“您别想太多了，当年的事，也未必就是大小姐。”

  “我也希望不是。”老太太长叹一声，“可当年撺掇着菡儿出城的就是她啊。”

  “大小姐不过是怂恿了几句，之后的事怕真的是个意外。”李嬷嬷只能劝慰道，“既然老太太这般担心，刚刚何不就回绝了姑太太？您的话姑太太不敢不听的。”李嬷嬷道。

  老太太摇了摇头，有些颓然：“我要真一口回绝了，以她的性子哪里会善罢甘休，到时候不定会闹出什么事来。她不知道阿言的身份，回头真惹恼了那孩子……”

  一边是亲闺女，一边是亲外孙女，老太太几乎不敢想象。

  “罢了，”老太太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你悄悄着人去请表小姐过来。记得，来去都小心些，莫要惊动了别人，尤其是菀儿。”

  “是。”李嬷嬷躬身退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