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四十三章 巧 遇
“有人吗?”外头已经敲上了门。
“你敲门有什么用,万一那贼人听见你敲门跑了呢?直接闯进去得了。”另一人的声音。
“哎,万一是普通百姓,岂不吓坏了人家?”
“那你说怎么办吧?”
院门外的正道弟子显然已经起了争执了。
“谁啊谁啊?大白天的敲老娘的门?小赤佬,你给我站住,老娘我今儿不揭了你的皮,你就不知道马王爷爷到底有几只眼?”
“娘,我不敢了,你饶了我吧。”
“你个狗东西,睡起来就偷吃,养你有什么用?”
“呜呜呜——”
门外的两个正道弟子就听见院子里一阵鸡飞狗跳,扫帚落在皮肉上打得噗噗直想,只觉得屁股上的肉一紧,彼此对视了一眼,默默地转身走了。
估摸着人走远了,院里捏着嗓子一个人唱双簧的杨言就笑了:正道弟子就这点可爱,讲规矩,好骗。
又静等了片刻,确认无人折回,杨言才开始收拾,先将两个杀手的尸体检查了一遍,可惜除了一瓶只剩一粒的“归尘”,一无所获。处理完尸体,又将院子里里外外搜了一番,这才盘腿坐下来疗伤。等杨言把幽冥爪的寒毒逼尽,太阳已经斜挂在了墙头,方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又从中衣上撕下两块布条,包扎了肩膀和小臂,理了理衣裳,这才大大方方地出了小院。
端木良等人搜寻了半日,一无所获,此刻早不知去向。杨言一路从从容容地回到了巷口,竟与先前安插在此处的小贩撞了个对脸,那人受了杨言的一针麻药,自然没被怀疑,此刻麻药早过,一见杨言,眼睛便是一亮,咧了咧嘴,打了个拱,嘟囔了一句“对不住”,便挑着担子一晃一晃地走了。杨言便知道孙谨等人应是无事,心下一宽,转回前街,刚一抬头,便见一个颇有些眼熟的身影正往茶楼外走,有那么一刹那,杨言差点就将剑拔了出来。
真是太巧了!
“咦,这不是杨——贤弟吗?”顾恒顾小公爷一身天青色织锦长袍,摇着把泥金折扇,身后跟着护卫王诚,看见杨言似是一怔,眨了眨眼,随即挂出了一个暖人的笑容,抢先唤出了声。
“世子?好巧。”杨言心念电转之下已收了满身的杀气,似笑非笑地打起了招呼。
“是啊,好巧。”顾恒全不知自己已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笑眯眯地应了一声,快步走近前来,见杨言衣衫狼狈,眉头就是一皱,“这是?”
“江湖械斗。”杨言倒是直言不讳,只看顾恒的反应。
谁知顾恒神情微动,当即就招手唤过王诚:“去雇个车来。”然后不动声色地换了方向站定,正好将杨言挡在了街里,脸微微侧向一旁,轻声道,“虽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但这样也太过狼狈,先找个地方换身衣裳可好?”
其实杨言一身男装打扮,破损处又已包扎严实,并不要紧,至少她自己就没当回事。
顾小公爷这一片体贴之意着实出人意表,杨言一怔,把一句“无事不献殷勤”在心头滚了滚,到底点了点头:“有劳。”
王诚办事极是利索,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就赶了辆车过来,顾恒做了个请的手势,杨言略一颔首,大大方方地就上了车,王诚又另牵了一匹马,待顾恒翻身上马,自己才跳上马车扬了扬马鞭:“驾”。
一车一骑就这样不紧不慢地在南京城里走起来,顾恒不说去哪,杨言也不问。彼时清风徐来,斜阳正好,当真温暖惬意,与人斗了大半日的杨言靠在一晃一晃的车壁上竟然忍不住微微阖了眼。
行了盏茶的功夫,车就停了,杨言蓦地睁开了眼,掀开车帘,太阳抻着脖子将一张脸堪堪撸在了天底,目之所至,一片金黄。
顾恒将手里的马鞭递给王诚,待杨言下了车,便做了个请的手势:“这是府里先头在南京置的一处小院,恰好离得近,换身衣裳倒也便宜。”
杨言有心探他的底,点了点头,跟着就一前一后进了门。
小院外头门脸小,里头也不大。甚至除了开门的老仆,就没看见其他的下人。见杨言面露询问之意,顾恒便道:“迁都后就留了一家子在这看房子,本就没几个人。”
两人进了二院,一个三十五六的媳妇子就从里头迎了出来行礼,顾恒摆摆手,示意那媳妇领杨言去换衣裳:“就一件外衫,仓促现备的,干净倒是干净,就是不知道合不合身,杨姑娘且凑合着穿吧。”
杨言还了个礼:“多谢。”
那媳妇便领着杨言转到了后院西厢,衣服早放在了屋里,待杨言换上,就发现顾小公爷说的仓促准备竟是十二分地合身,更令人啧啧称奇的是,除了暗纹略略有差外,远看竟同杨言原来身上的白色外衫几乎一模一样。
杨言按下心中的疑虑,就着那媳妇打来的水擦了擦手脸,不动声色地垂眼理了理袖子,这才跟着那媳妇转过游廊,到了一处垂花门前,那媳妇便停了脚步道:“世子就在园子里,姑娘请。”
杨言点点头,独自穿过垂花门,绕过一道廊墙,从堆叠高耸的假山腹中甫一穿行而出,眼前顿时豁然开朗。
只见差不多一亩大小的一池水汪于眼前,奇石假山,点缀其间,亭台轩洲,凭桥延联,更有四面亭一座,立于池中,观水听澜,最是便宜,同前院的逼仄委实不可同日而语。然而,最与众不同的是,园中不栽桃李,不植柳槐,满眼望去,尽是桂树,此时新叶嫩绿,虽无花,倒还葱葱可爱。
“这园子不该这会来,等桂花开时,蟹肥膏黄,在亭中持螯赏月,那才惬意。”顾恒站在水边道。
杨言也走到了水边:“满园桂花香,世子好享受。”
“不过说说罢了,这世上良辰美景难得,闲情逸致难得,两样能凑到一处,就更难得了。”顾恒一笑,不动声色地打量了杨言一眼。
“所以世子今儿不去长兴侯府坐席,就是因为茶楼那儿凑齐了这两样?”杨言索性单刀直入。
顾恒却摇头:“我是听说今儿那里生出一场好大的热闹。”
杨言明知故问:“哦?那世子可看到了?”
顾恒无不遗憾:“晚了一步,没赶上,可惜啊。说起来姑娘也在那附近,不知可曾看到?”
杨言扯白扯得脸不变色心不跳:“没有,光顾着与人械斗了。”
“难得今日天晴云清,一点闲情竟还无处着落,啧啧,真是可惜。”顾恒痛心疾首。
杨言跟着叹了口气:“是啊,这可怎生得好?”
“恐怕唯有美食美酒再佐以美景能聊以抚慰了。”顾恒煞有介事地提议道。
杨言知道正戏开场,十分上道,一笑:“那就叨扰世子了。”
顾恒一收折扇,十分大方:“客气。”
二人各自怀揣着各自的算盘,相视一笑。
杨言本以为就在这园中摆饭,哪知顾小公爷唤了王诚过来交代一番后,竟领着她直接从后门出了小院,也不骑马,就这样在市井之中信步而行起来。难得他一介贵胄子弟,竟对南京城的小街小巷十分熟悉,甚或一路还能说出些掌故异闻,倒让杨言颇为意外。
“世子似乎对这市井之地很熟?”杨言问。
“那当然,”顾恒随口道,“我七八岁那会儿正是淘气,经常逃学出来玩耍,最喜欢在这些地方钻来钻去了。”
“那回去岂不要挨板子?”杨言笑问。
“怎么会?”顾恒状似无意地答道,“父亲公务繁忙,无暇过问的。”
“哦。”顾恒不提李菀,杨言自然也不问。
而人便换了话题继续逛,等半边天染成墨蓝时,竟一路拐到了秦淮河边的一处渡口,远远地就见王诚站在一艘小船的船头,正指挥着船工缓缓靠岸。
等船停稳,顾恒打头就跳上了船,站稳后,反身将手伸向杨言,杨言摇摇头,足下一点,轻轻一跃,自己稳稳地就落在了顾恒身边。此时若有人从岸边过,便能见暮色中船头并立着两位公子,一着天青,一着素白,一摇扇而笑,一负手而立,一温和俊雅,一眉目如画,却是一般的风姿无二。
“这边请。”顾恒指了指船舱。
杨言微微一颔首,也不谦让,弯腰进了船舱。顾恒扇子一收,跟着弯腰也进到了舱内。那厢王诚重新蹦上了船,冲着船工点了点头,后者举杆一撑,船便慢慢地离了岸。
待进到舱内,才发现这船外头看着貌不惊人,里头却大有乾坤。黄花梨拼就的地板光可鉴人,上头随意地扔了几个草编的蒲团靠垫,野趣十足。正中一张矮几,旁边立着红泥炭炉,角落里搁了一个矮矮的双门小柜,四面悬了雨过天青的帷幔,挂了精致小巧的琉璃宫灯。再看舱顶,更是稀罕,只见那顶部正中竟镶了整块透明的琉璃,此刻被外头的木板盖住,不见有什么出奇之处,但若是从外头揭开那木制的盖板,人卧于仓中,便可白日慢看云卷云舒,夜赏明月星光了。
“好精致。”杨言赞道。
顾恒微微一笑,找了块蒲团便在几前盘膝坐了下来,随手指了指:“随便坐吧。”
杨言依言坐了下来,这才细看矮几上的盘盘碗碗,竟是一桌地道的南京小食,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鸭血粉丝汤、酥烧饼、桂花糯米藕、豆腐涝、煮干丝、锅贴、如意回卤干、灌汤包子……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子,正中一盘切好的盐水鸭,勉强算是一道菜。
“口味不高,见笑了。”顾恒指着一桌的吃食道,“来,先尝尝这鸭血粉丝汤。”
杨言也不客气,拿起勺来便喝了一口,滚烫的汤汁滑过喉咙,咸中带香,香中带鲜,却没有半点鸭腥,落入腹中,暖意融融,舒坦无比,一吃便知道,这可不是普通的路边摊贩随便能够炮制得出的。所谓的“口味不高”实是过谦了。
“如何?”顾恒问。
杨言点了点头:“妙极。
“差点忘了。”顾恒起身到角落里拉开那矮柜的门,“喝什么?”
竟然是满满一柜的酒。
“有什么?”
“花雕、杏花春酿、梨花白、竹叶青,对了,还有西域来的葡萄酒。”说话间顾恒已经擎了一小坛在手。
“梨花白吧。”杨言随口点道。
顾恒手里拿的恰是一小坛梨花白,竟无须再换,当下无声地一笑,关上柜门,拍开泥封,将酒倒入备好的青瓷酒壶,隔水温在了小炭炉上,这才重新落了座。
梨花白不同于花雕,绝不可热得太过,不然就失了酒里的清香。顾恒显然是个中里手,一块桂花糯米藕下肚,估摸着时辰差不多了,刚要将酒取出来,杨言却已先伸了手,试了试热度,擎了酒壶出来,抬手,手腕微倾,糯色的酒液便顺了壶嘴落入碧色的酒盅里,待快要满杯时,手腕再慢慢一收,酒液顺势就落回了酒壶,再看那酒盅,正正好一满杯,微微涨出杯口,半滴都不曾溢出。整个动作行云流水,潇洒干脆,不带半分脂粉气,一身白衣衬着一抹皓腕,又实在令人赏心悦目。
“多谢。”顾恒按下心头感叹,接过酒,举杯略一示意,就势便抿了一口。
杨言一笑,也跟着喝了一点。
“夏夜天河灿烂,在这舱中饮酒观天最是妙极。”顾恒道。
杨言却大煞风景:“哦?河上蚊虫不少,世子居然没被蚊子叼走?”
“呃……”顾恒一噎,也不遮掩,“……惭愧,说实话,我还真没夏天上过这条船,全凭臆想,露怯了。多谢姑娘提醒,回头定记得点上驱虫的香。不过这样一来,好像又坏了酒香了。”顾恒摇了摇头,“这么看来,竟哪哪都不合时宜了。”
“隔了一层确实不够畅快,失之于斧凿之气了。”杨言略一沉吟,“不过若是在此听雨,倒还有几分意趣。”
顾恒略一思忖,大为赞同:“还真是。都说观云宜远,赏月宜清,听风宜处林中,戏雨宜在水间。这船泊水上,雨打琉璃滴答作响,真是再合适也不过了。”
杨言若有所指:“所以说万物皆有用处,端看怎么用,用在哪儿了。”
顾恒似有深意:“的确,总有合用之处,只要找到合用的地儿用起来,就算不负造化了。可惜今夜无雨,这里竟算不得美景了。”
杨言倒无所谓:“既如此,换个地方不就好了。”
顾恒一眯眼:“哦?难道杨姑娘知道什么好去处?”
杨言心内一动,半垂了眼看着手里的酒杯道:“好去处倒是有,就不知世子敢不敢去了。”
顾恒笑:“有何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