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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雨濯尘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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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五十五章 相 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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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杨言的伤说重也重,说不重其实也没看上去的骇人。说到底,根还在内力枯竭上,本来已经府洞尽空,她偏强提内力,结果与人拼斗之下就伤了内腑。好在如今人一醒,就可以运功调息了。这时候无忧阁九转逍遥神功的妙处便显了出来,只要开了个端稳住了内息,纵是吃饭睡觉,真气也能在体内生生不息,自行运转,调理内伤的功效比起别家的内功着实是一日千里。

  饶是如此,杨言在床上仍多躺了两日,直到第三日的下午,阿凉确认了她脸上总算有了点人色后,才获准下床。

  原先杨言身上那身书生袍服在雨夜里折腾了那么一番后,早就又是泥水又是血水的,脏污不堪,自是无法再穿。是以杨言梳洗一番后,便换上了阿凉备好的一身干净女装,月白的主色,除了袖口衣襟裙角走了几朵兰花,便再无多余的纹饰,用料上乘,式样简洁,还意外地合身。配上一根蓝水的碧玉兰花簪,同色的束发玉环,不但减了几分杀伐之气,还带出了她原本眉眼中的秀美脱俗来,竟是好一派清雅。

  “下回不用这般麻烦了,这镇子这么小,不行找套干净的男装就好。”杨言在腰间留了一块玉佩并一个荷包,插好软剑,整了整袖子。

  虽然嘴上说着“不用麻烦”,但显然对这身妆扮并未有所不满。

  阿凉正低头帮杨言整理衣带,闻言不自然地“咳”一声,退开一步去,看了看并不不妥,才垂首小声道:“其实属下早想准备来着,但前几日阁主昏迷不醒,周边又情况未明,属下只得带着几个灰影的兄弟寸步不离,是以这身衣裳并不是属下准备的。”

  “不是你?”杨言显然也有些意外。

  阿凉点点头。

  不是阿凉他们准备的,那就只能是顾恒顾大少了。

  杨言整了整裙摆:“那这簪子和束发的玉环呢?”

  阿凉没吭声。

  杨言似乎无意识地拉了一下衣襟,看了一眼铜镜中自己模模糊糊的身影。

  “他这是什么时候准备的?”杨言问。

  阿凉道:“听他的护卫讲,是阁主昏迷的那几日他着人快马去武昌城现买的。”

  “现买的?”杨言眉梢一扬,“倒难为顾世子了。”

  阿凉垂首不语。

  “既如此,那就更该好生去谢谢人家了。”杨言眯了眯眼,款款地起了身。

  门外转过回廊就是下楼的楼梯,杨言往下轻移了两步,眼一低,就见客栈粗陋灰暗的大堂中,顾恒一身石青色锦袍,依旧是一派贵气天成,正独自一人坐在桌前,半盏香茶,一卷古谱,三分残局,神情宁静而专注。一个护卫悄无声息地守在屋角,王诚默不作声地立在他身后,午后的阳光从一侧窗棂透过,照在他身前,将棋盘变得斑驳,细小的灰尘在光柱中舞动,反而更添静谧。

  就是可惜了一副好皮囊。

  杨言暗暗叹了口气,脚下一动,陈年的楼板就是“嘎吱”一声响,顾恒闻声一抬眼,就看见了一身月白衣衫的杨言,正悄声静立于楼梯上,如画的眉目间透着从容平静,毫无寻常女子的娇态,身侧掠过的阳光给原本苍白的脸色添了几分暖,倒显得整个人愈发地清美绝伦了。

  他就知道也就这件衣衫略衬她一点。

  顾恒不合时宜地想。

  两人一上一下,一个是清雅出尘之貌,一个是芝兰玉树之姿,四目相接,却相顾不语,刹那间,静美得如同一幅画。

  可惜,也就那么一刹那。

  杨言只一顿,就一步一步带着身后的阿凉走下楼来,未及近前,顾恒早起身相迎。

  “世子。”杨言隔了三四步先大大方方地福了个礼。

  “杨姑娘。”顾恒忙坦坦荡荡地回了一个揖,抬手一让,杨言微微一颔首,两人便一前一后隔桌落了座,行止有度,礼数周全,颇为赏心悦目。

  待护卫换上新茶,杨言便再度起身,深深地一福,身后的阿凉也跟着行大礼:“多谢世子出手相救,救命之恩,小女子没齿难忘。”

  顾恒忙起身虚扶:“姑娘快快请起,在下不过是凑巧路过,举手之劳罢了,同贵属也就是前后脚。姑娘这般客气,倒让我无地自容了。再说,姑娘与我总还沾着亲,这声‘谢’可就生分了。”

  杨言一笑,顺着顾恒的意思起了身:“算上南京那次,世子竟帮了我两次了。”杨言比了个“二”,若有所指地接着道,“世子不肯受我的谢是世子高义,然而我们江湖人恩怨分明,有恩必还,有仇必报,世子的恩情,小女子总归是记下了。”

  顾恒眼皮子一跳,忙笑了笑:“既如此,在下就先领了姑娘的好意吧。”

  待两人重新落座,顾恒便颇为关切地开口相询:“看姑娘的样子可大好了?”

  “多谢世子关心。虽不能说全好,但总算行动无碍了。”杨言很是真心实意。

  “那就好。”顾恒老怀甚慰,“不过,我看姑娘的脸色还有些差,最好多调养将息些日子。”

  “江湖儿女,摔打惯了,原没那么多讲究,过些日子,自然就好了。”杨言欠了欠身,“说来世子在五军都督府还领着差吧?委屈你在这般简陋之地虚耗,回头要是因此耽误了差事,岂不是我的罪过?”

  顾恒忙摆手:“姑娘快别这么说。实不相瞒,那五军都督府的差使原本就可有可无,年前我就想辞了那闲差的,前番去南京其实就是同人交接,完了正好趁着新差事下来前四处走走看看,当一回富贵闲人。等走过这一圈,再老老实实去北疆吃沙就是。这小镇民风淳朴,又僻静简单,说来倒甚合我心意。”言罢一笑,很有些光风霁月的意思。

  “世子心境不俗,是我小气了。”杨言也浅笑相回。

  “不过是装装相,没得叫人笑话就好。”顾恒极为谦虚。

  两人相视一笑,极为默契地各自捧茶。

  茶是上好的碧螺春,一喝便知道不可能是这简陋到连门板都处处漏风的小镇客栈所备。透过茶汤氤氲的雾气,杨言不动声色地觑了一眼顾恒,只见他正神情自若吹着水,端着素白茶盏的手指修长,骨节处隐隐透着力,一起一落间,端得是从容不迫,稳稳当当。

  真是装的好一手大尾巴狼。杨言心里一片明镜。

  所谓的“巧合”大都是处心积虑之下捏准的时辰,算准的世情,揣测准的人心。她自己这些年在“听风”就不知过手了多少。若换了别人,或许她还会信几分,然而顾恒的话,她是一个字也不信。安排得如此精密的刺杀,就算不是他小公爷的手段,只怕他也难脱干系。就是不知道这位爷转过头来又这般殷勤地救起自己是为哪般。难道是她看上去好笼络不成?

  可惜,杨言明面上却不能拿顾恒怎么样。不但不能怎么样,台面上还得捏着鼻子客客气气地该谢得谢。英国公在这场夺嫡之战中早就摆明了两不相帮,一心只效忠当今,“听风”自是不可能贸然对英国公世子做些什么的,真出个什么事回头因此将英国公推向了汉王一方就得不偿失了;而江湖和庙堂更是两不相干,无忧阁是无论如何也招惹不起堂堂英国公府。

  然而,失之桑榆,又怎知不会收之东隅呢?

  杨言一点也不着急。

  顾恒瞥了一眼面沉如水的杨言,知道这丫头恐是一个字都没信。然而他很清楚,以杨言的冷静,虽然现下不可能拿他怎么样,但也不会就此罢休。其实他根本就不该救下杨言的,无论如何都好过如今这许多的猜疑。反正无忧阁的人就在后面,就算他不救,杨言也死不了。

  然而天知道在看到杨言面色青白浑身是血倒在雨里的一刹那,他只差那么一点就慌了。

  所以他不但把人救了,还一直留在了这里。

  高手弈局,中盘正酣就这么没了对手岂不太无趣了?何况不短兵相接一下总归是不甘心的。顾恒这样对自己说。

  他很期待。

  两人一口茶喝的各怀鬼胎。刚放下茶盏,一直侍立在杨言身后的阿凉忽地神色就是一变,几步便闪到了窗口,迅速地扫了一眼后神色凝重地折回到杨言身边俯下身凑到耳边小声说了什么。杨言皱了下眉,随即有意无意地看了顾恒一眼,顾恒顿时有种不甚良好的感觉,似乎自己又要大半夜被独自困在屋顶上下不来了。

  事实证明,世子爷的感觉还是挺准的。

  “怎么了?”顾恒问。

  杨言看了一眼阿凉,后者摇了摇头。

  “出什么事了?”顾恒有点慌。

  杨言深深地看了顾恒一眼,片刻,随手端起了桌上的茶盏,慢条斯理地又抿了一口,忽地一笑:“没什么,就是咱们被人给围了。”

  话音刚落,不等顾恒吃惊,“嘭”地一声,客栈简陋的门板被撞得飞起,两个人像大麻袋一样被一左一右地从外扔了进来,重重地落在了地上,发出两声闷响。

  “张信、周义!”顾恒身后的王诚一声惊呼,刚要扑过去查看,被阿凉一把拉住了。

  “别过去,有毒!”阿凉轻声道。

  果然,地上的两个人抽搐了两下,脸色迅速变得一片青黑。

  紧跟着,不等众人从惊诧中回过神,一伙身着黑色短褐腰系彩带的人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门外涌了进来,将杨言等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团团围定后,在门口极有默契地分作两队,让出一条通道,紧跟着,随着一声一声拐杖敲击地面的闷响,一个面皮褶子可以夹死苍蝇的老太婆枯黄着个脸,佝偻着个背,拄着一根长长的拐杖,缓步踱了进来,站定后,用浑浊的双眼阴沉地扫了杨言等人一圈,“哼”了一声,随即一个侧身,拐杖“咚”地重重一落,在地上裂出道道细纹,沙哑着嗓子开了声:“恭迎谷主!”

  “恭——迎——谷——主——!”随着一众黑衣人拉长音调跟着齐声低唱,一阵熏人的香风开始在屋内升腾,“叮铃铃”,“叮铃铃”的铃声由远及近,慢慢放大清晰,及至刺耳难耐,直至太阳穴都跟着那“叮铃”声一跳一跳时,突然“叮”地一声拔到最高,便戛然而止了。

  顾恒只觉得胸口如遭一记重锤,一阵恶心头晕,刚想出声,就见杨言惨白了一张脸,一丝艳红已经挂在了嘴角。

  杨言重伤未愈,魔音穿耳之下,最是受罪。

  “杨姑娘!”

  “阁主!”

  顾恒与杨言身后的阿凉几乎同时低低地惊呼出声,却见杨言用手背抹了一下嘴角,摆了摆手:“一口淤血而已,不用大惊小怪。”

  “哎呀,可不是嘛,就属下这么点微末功夫,怎么能伤得到阁主呢?”一个娇滴滴的女子声气一路千回百转传了进来,“对吗,我的阁主?”

  话音刚落,一双雪白的赤足就款款跨过了门槛,一步铃铛一响,两步蛮腰一扭,三步丰臀一甩……恨不能将裹在七彩薄纱衣衫下丰腴有致的身体拧成十八道弯,轻噘着两片红唇,乱飞了一双媚眼,百花谷谷主就这样风情万种地出现在了众人面前。

  ——却顶着一张徐娘半老的脸。

  顾恒的右眼皮子无端地跳了那么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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