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第六十四章 践 行 二
等顾恒醒来时,天已经大亮了。
眼皮子一睁,就是小院客房熟悉的床帐,手一抬,就是干爽洁净的中衣,半点酒味都没有,整个人头也不疼,脖子也不酸,一点宿醉的迹象都没有,至于昨夜的酒,昨夜的景,昨夜的人,仿佛一切都只不过是一场好梦,梦醒无痕。
“罢了。”顾恒出了回神,怅然若失地呼出一口气,甩甩头,就干脆利落地下了床。
“王诚!”
“哎,少爷你醒了啊。”忠心的护卫依旧早早守在了门外,一听顾恒唤,推门就进
“去准备准备,要走了。”顾恒穿衣系带,干脆利落。
“啊?哦。”王诚张了张嘴,一眼瞟到顾恒面沉如水,忙十分识时务地来了个闭口不言。
结果,顾恒还是低估了杨言赶人的速度。两人这厢刚吃完早饭,阿凉就带了两个灰影进了院子,一见顾恒,便抱拳行了个礼道:“世子。”
“还真是……迫不及待啊。”顾恒心内苦笑一声,拱手还了个礼,“姑娘早。”
“阁主事务繁忙,实在抽不开身,特命属下今日送世子下山。”阿凉侧身让过顾恒的礼,接着道。
顾恒心内微微一叹,面上却十分地有风度:“有劳姑娘了,待我等收拾一下就随姑娘下山。”
“这个自然,世子请便。”阿凉倒不急。
说是收拾,其实两人当时来的时候一片混乱,根本就没带什么行礼,收拾过来收拾过去,不过几件换洗的衣服,还是杨言命人准备的,到最后,团了团,两个小小的包袱就出了门。
“世子请。”阿凉做了手势,顾恒点点头,跟着出了小院,外头已然停好了一辆马车,一个灰影抱着一个大包袱站在一旁。
“阁主说了,这些日子照顾不周,还请世子见谅。马车上一应事物俱全,这里有几件衣裳,供世子一路替换,还望世子莫要嫌弃。”阿凉边说边示意灰影将包袱递给了王诚,末了,又拿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对顾恒道,“这里还有些盘缠,阁主说了,世子出身贵重,自不缺用度,只是这次有些特殊,此去京城又不是一日两日的事,总不好为了一点碎银一路尴尬,所以请世子务必收下。”
顾恒点点头,抱拳道:“请姑娘代在下谢过阁主。”
阿凉总算受了顾恒的礼。
“对了,当日在下不小心未能及时归还阁主的箫,还请姑娘代为交还。”顾恒终于拿出了那柄玉箫。
阿凉看了一眼那柄玉箫,似乎笑了一下,而后竟推了回去:“阁主说了,这箫在她手里不过是一根漂亮点的短棍,偶尔拿来当剑使使,实在是暴餮天物。然而在世子手里就不一样了,所以就算世子不提,这箫属下也会奉阁主之命请世子留下的。”
“你是说,你们阁主把这柄箫送给我了?”那箫一看就知道曾被时时把玩,说是心爱之物倒有可能,就这么轻易地送人似乎有点不可置信。
“是,阁主她……不长于乐理,世子留着……更好。”说着,似是想起了什么,阿凉神情一阵复杂,忙补了句,“真的。”
顾恒心中滋味莫名,然而见阿凉神情不似作伪,只得应了。倒是阿凉,见顾恒收了那箫,竟像是松了口气,倒让顾恒愈发地不解。
直到很长一段时间后,等顾恒真正“有幸”聆听了杨言的吹奏后,才明阿凉当日的如释重负。当然,这是后话了。
“阁主说了,山高水长,还请世子多多保重。”阿凉抱拳道。
“山高水长,多多保重。”顾恒抱拳还礼。
阿凉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顾恒回头看了一眼住了小一个月的院子,心内微微一叹,从善如流地带着王诚极懂规矩地乖乖让人蒙上了眼,上了马车。
杨言说事务繁忙不能相送倒还真不是骗人。武林大会后,各地忙着找无忧阁麻烦的大帮小派着实层出不穷,这里头有素有积怨的,有落井下石的,有趁势想从他们身上咬下一口肉的,还有贪心奔着清雨图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当然,能折腾到像张百花那样的毕竟还是少数,毕竟无忧阁的实力摆在那里,大家既然出来混,总归还是性命要紧。然而却架不住四处起火,往往是按下了葫芦又起了瓢。杨言已将碧空、红叶两堂的堂主都派了出去,结果各地的文书还是像雪片似地往阁里飞。偏这帮人学问高低不齐,有大字不识画连环画的,有错字连篇不知所云的,还有花里胡哨找不着重点的,看得杨言一会儿就一个头两个大。
然而有人忙的头顶冒烟,就有人闲得浑身长草。杨言苦哈哈地在上头书案后埋首于文书,谢亦白就十分没眼色地翘了个脚坐在下头,一脸的无所事事,外人面前常年端着的一张冷脸早不知被卸到了哪里,心绪颇佳地只管伸着白皙修长的手指从透明的水晶瓷盘里一颗一颗地抓樱桃吃,红艳欲滴的果子衬着屋外郁郁的翠色,显得分外活色生香闲适非常,与上首杨言的一脑门官司两相一对比,着实惨烈。
“你有空坐在这儿吃,不如回去把你的白水堂整治整治。透风都透到地牢底了。”杨言终于忍无可忍。
“不去。”谢亦白“噗”地吐出一粒果核,干净利落地就回绝了,“你不先把人清理了,我这边一动手打草惊蛇了怎么办?”说着,眼皮子一翻,见杨言一噎没接上话,跟着就补了一刀,“倒是你,这么久都不动作,该不会是在心软吧?早跟你说那是只养不熟的狼羔子,你偏不信,这下好了吧?”
十分地嘴欠。对着刚刚冒起的脓包一刀下去又准又狠,不愧神医之名。虽然疼得人一抽,然而,绝大多数脓包若没有他狠下心来的这一戳,等回头往底下一直烂穿了心,就无药可救了。
被戳了心窝子的杨言翻了个白眼:“心不心软你要不要试试?”
谢亦白才不接茬,得寸进尺地换了个地方戳:“还有啊,这扬州、南京、武昌,几个分舵一个接一个地折,接下来呢?如今四面火起,虽伤不着筋骨,到底皮肉疼,你就打算这么没个章程地到处救火?别以为我猜不到,你想借着清雨图这档子事将外头的堂口借这个机会悄悄把该匿的人都匿了,只是先头那几个事出突然,倒也好交代,如今就凭着这点子野火如何能不让人生疑?你上头的可个个都是人精。”
杨言倒有些意外,面上却不显,睨了谢亦白一眼,继续埋首写字,嘴里不冷不热地回了一句:“你还挺操心。”
谢亦白“哼”了一声,神情倨傲地从袖子里抽出一块白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手:“我是怕你温温吞吞地将一把算盘最后打落了空。”
杨言心内一暖,脸上神情也柔了几分:“火小了就添把柴,实在不行,就干脆扔□□,不然我又何必留着人这么久还不动?等一口气炸出个满堂彩,花了那些人的眼,自然什么都看不出了。”
谢亦白闻言眉头就是一紧:“太冒险了,万一出了圈怎么办?”
杨言这回倒是真的叹了口气:“没时间了。最近上头的命令一道紧似一道,意图越来越明显,龙椅上的那位今春又犯了回病,两边显然已经摆出了火并的架势,若再不加快,等大局一定,咱们就什么都来不及了。更何况,”她轻轻一顿,眼中的戾气几不可见地一闪,面无表情地接着道,“既然一个两个的都不想活,伤就伤了吧。”
“你……”谢亦白一怔,隐约有些猜测,心里便是一揪,劝说的话在舌尖转了几圈,到底还是咽了下去。他心里清楚,杨言这话撂得狠,到最后最狠的一刀还是戳向她自己。明明揣着一颗柔软的心,却偏要硬下肝肠来谋划算计,结果每一步都蘸着心尖子上渗出的血,惨痛不已。
他想起小时候第一次见杨言,小小的一团,胖胖的小脸上一双尚未长开的眼睛忽闪忽闪,被师叔杨风抱过来,见了自己伸着胳膊就要抱,张口就是软软糯糯的一声“漂亮哥哥”,把他气得火刚要冒,又好死不死地跟了一句“哥哥走路好奇怪啊”,轻轻松松地就跟谢亦白把梁子结得死死的,还犹不自知,傻乎乎地含着指头咯咯地笑。等后来真见自己不高兴不理她了,眼里就汪上了水,瘪瘪嘴,低头从小荷包里翻啊翻,翻出两颗黏糊糊的松子糖,颠颠地往自己手里一塞,怯怯地往边上一站,窝心得让人什么脾气都没了,只好嫌弃地喊一声“丑丫头”,把人抱了起来。
然而,就是这么个小丫头一转背再见时就用多年世事的磨难给自己锻了一身的铜皮铁甲,冷硬冷硬地将自己狠狠地包裹了起来,敛着一身工于心计的无情狠辣。好像也就是跟嘴毒的自己偶尔呛呛声时,还能找回点当年“结梁子”时的纯粹。
“还真是个蠢货。”终于,谢亦白面无表情地下了结论。
杨言眉毛一挑:“至少比某些犹犹豫豫瞻前顾后的人强。”
“你……”谢亦白深觉自己一颗老妈子心都喂了狗,十分后悔刚刚没再戳得狠一点,面前这个才是个十足的白眼狼,“我几时犹犹豫豫瞻前顾后了?”
杨言眼皮一抬,嘴角一动,瞟了一眼屋外,随即特意换了张纸:“这么些年连层窗户纸都捅不破,不是犹犹豫豫瞻前顾后又是什么?”
可见杨言结梁子的功力不减,一出手就踩中了谢亦白的尾巴,将人一身的毛顿时就踩炸了。
真不知道自己刚刚还同情她个什么劲!
“丑丫头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杨言脸一沉:“死瘸子你叫我什么?”
谢亦白眼一眯,摆出了师兄的款:“要动手是不是?欠收拾。”
杨言笔一撂,上下嘴皮子轻轻一碰:“怕你。”
谢亦白手一抬,一颗樱桃就变了色,裹挟着寒冰之气“嗖”地一下就飞了出去,结果还未到杨言的书案前,就被斜刺里的一把飞刀牢牢地钉在了地,登时化成了一滩黑水,滋滋地冒着白汽。
“谢亦白,你失心疯了吗,居然又动手!”门口传来阿凉的声音,气喘吁吁。
一见那飞刀,谢亦白就偃旗息鼓了,黑着脸把头一扭,正对上杨言似笑非笑的眼睛。
果然,丑丫头这是看准了阿凉往这边来了,故意的。
全无忧阁上下都知道嘴毒心毒手毒的白水堂堂主谢亦白喜欢灰影堂堂主柳墨凉,然而偏偏一个高冷着别别扭扭了这么多年就是死撑着不说,一个不知是不是天生反应迟钝,一点都没感觉出来。旁人慑于谢亦白的威势自然不敢怎么着,到了杨言这儿可就没那么客气了。虽然顾忌着师兄的面子不便点破,但偶尔拿出来把不可一世的无忧阁第一美人涮上那么一涮,实在是一件让人身心愉悦的美事。
阿凉瞪了谢亦白一眼。方才那一下也就是谢亦白,她也是见惯了这两师兄妹动不动就上演全武行,若换了别人,早一刀扎过去了。
“阁主,人已经送走了。”她这是刚把顾恒送走,是来向杨言复命的。
杨言“嗯”了一声,没什么表示,一旁的谢亦白一听嘴角就是一扬:“可算是舍得把人送走了?我还以为你打算留着那小白脸当压寨相公呐。认真说起来,那小子好像对你也不是全无情意啊?”“啧啧”了两声,开始毫不犹豫地反攻倒算,“就这么狠心?”
杨言一个纸团就扔了过去。
谢亦白一把将纸团捏在了手里,看了一眼也生出一脸兴味的阿凉,一腔孔雀开屏之心顿时高高升起,将一身寒气生生化成了八婆之气:“你说那小子知不知道他的是酒,你的掺了水?”
杨言“哼”了一下,不置可否。
灌了大半个晚上,正经的一句都没套出来。
谢亦白惊讶地一脸不怀好意:“不是吧,我怎么听说昨晚那小子还是说了点东西啊?”
杨言神色一僵,随即马上面无表情地重新拿起笔,在砚台上点了点,低头在纸上写了起来:“你这是听谁说的?还真没有。”
怎么听怎么觉得此地无银三百两。
谢亦白当然不买账。杨言拿他和阿凉的事将他从头到尾涮了不止一遍,好容易逮着个小白脸能消遣回去如何能放过?当下摩拳擦掌就要穷追猛打,结果眼风一侧,就见阿凉杀鸡抹脖子似地在给自己递眼色,心里登时不快,别扭了一阵,到底还是丢弃了阵地,咬了咬牙,生生转了话头:“我就说那小子是个狠角色吧。张百花那手,是个男人都受不了,那小子不但挺了过来还能倒打一耙,还有解毒那下子,也亏得那小子能忍。照我说,那小子将来绝对是个祸害,你没趁着张百花那一下杀了他已是不该,如今就更不该放他走。”
杨言手下不停,轻飘飘地丢了一句回来:“不走留下来过年吗?”
“你就嘴硬吧,别说你自己心里不清楚,那会儿让张百花一刀杀了他才是最保险。你想啊,万一他要真是那边的,你这样刚好帮了你那个先生的大忙。”谢亦白无所谓地接着道,“若是这边的话这样神不知鬼不觉地杀了就更好了,他如此这般喜欢搅合到无忧阁的事里,说不定他就是……”
“你这么操心不怕回头长皱纹啊?”杨言毫不客气地打断道。
“你……”谢亦白就知道好心没好报,脸一阵红一阵白刚要发作,就被一旁阿凉噗嗤的一声笑釜底抽了薪,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好在阿凉也看出了谢亦白的尴尬,忙接过了话:“不过,咱们这次借机把他那些个暗处的尾巴削得干干净净,想来也让他知道了咱们的厉害,以后应该不会轻易来招惹了。”
杨言手下一顿,随即一行字便行云流水地落在了纸上:“说不定是咱们正中了人家的下怀呐。”说着,不知想到了什么,嘴角向上无声地牵了牵。
底下两人见状面面相觑,不知该说什么好。杨言半晌没听见下面的动静,一抬头,就见两公母脸上正摆出如出一辙的复杂表情看着自己,心里没来由地一阵虚,忙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没事的话就散了吧。”
谢亦白眉梢一挑,刚想开口,结果被阿凉一拉,到底还是不情不愿地跟着心上人退了出去。
杨言这才轻轻地舒了口气,停了笔,轻轻靠在了椅背上,望着窗户纸上夏日浓烈的树影出了会神,这才重新提起了笔。
他是哪边的就且待以后吧,至于现在,杨言知道,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不想杀他的。
就让她任性这么一次好了。春色留不住,艳阳挡不了,时光奔流不停,被世事分隔的人,终究会天阔地远,山高水长。
阿凉派去的两个灰影十分敬业,一直将顾恒二人送下山,上了官道走出了再有十里地,才解了二人眼上的黑布告辞而去。
正是正午时分,荒郊野外,连个茶铺都不见,好在马车里茶水点心一应俱全,一时倒不至于饿肚子,主仆两人一合计,索性继续赶路,一直走到太阳西沉,才进了一个小镇打尖。
安顿好一切,王诚先就出去溜达了一圈,等顾恒收拾了一番后,正好进门。
“如何?”顾恒端着茶先不疾不徐地喝了一口。
王诚苦着脸:“少爷,咱们下次还是别再招惹杨姑娘了。”
“哦?”顾恒放下茶盏,颇有兴致地问。
“太狠了!”王诚痛心疾首地摇了摇头,“就在咱们去无忧阁去的那一路上,不但把暗中跟着咱们的人全干掉了,还顺藤摸瓜,端掉了两个点,一个不留!这哪是少爷说的围点打援,分明就是搂草打兔子啊!”
顾恒一怔,随即抖着肩膀无声地笑了。
他就知道。
“少爷你还这么开心?”王诚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这不正好帮了咱们大忙嘛。”顾恒一脸的春风和暖。
“可是等回去了咱们该怎么交代啊?”王诚生生将脸皱成一根凉瓜。
顾恒淡淡地收了笑:“交代什么?我需要交代什么?是他自己找死,竟然敢派人监视我,关我什么事?”
“可是万一他在二殿下那边添油加醋……”王诚欲言又止。
“一只丧门犬而已,折了这么多人手,夹着尾巴逃都来不及,还敢作妖?”顾恒轻“哼”一声,弹了弹衣角,一脸不屑。
“那咱们……”王诚一脸的小心翼翼。
“该干嘛就干嘛,终于可以放开手脚,难道不好?”顾恒眉毛一挑。
“呃……”王诚欲言又止。
“想说什么就说。”顾恒有些不耐。
“杨姑娘的人好像还在暗中盯着咱们呢。”王诚破釜沉舟,哭丧着脸一口气倒了出来,“属下可不想再招惹杨姑娘了。咱们这一路多惨啊。要我说,少爷这次为了甩掉那些人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了点,险些把命都……”说完,到底有些没底,还觑了觑顾恒的神色。
“有人盯着你就不会干活了?”顾恒显然不吃王诚这一套,不过看在人都快哭的份上,到底宽大为怀,给了句安慰,“放心吧,你只管联系上咱们的人放开手脚去做,我有数。”
默契已成,一时半会,他们大概是不会再见了吧。再见,就是刀兵相向,你死我活了。
世事无常,嘲弄起人来总是那么地放肆而又无情。
顾恒面无表情有一下没一下地拨着茶盖,心内明暗不定,半晌,终于长长一叹,无比清醒地将一直在舌尖徘徊不去的一声“阿言”和着浓重的苦涩一并悄悄咽进了心底。他只能在费尽心机早早定下的前路上继续一往无前。
鱼与熊掌从来不可兼得。
相见争若不见,相知争若不知。
天广地大,却容不下他们那一点不合时宜的心动情起,未及发芽的种子被一把现实的烈火烧成灰,一点余烬再被岁月的风一吹,就此散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