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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雨濯尘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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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六十三章 践 行 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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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天,足够杨言在手头千头万绪的一堆公事中将心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微妙感觉若无其事地抹平。

  剑箫相合,箫声应了剑招不难,合上剑意却不易,尤其是杨言的剑意。

  剑随心意,剑意就是心意。

  杨言一个人太久了,久到早已习惯独自忍受漫长的寒凉与孤寂,将对黑暗的恐惧藏到坚实的盔甲下,在刀风霜剑中一个人扛下所有的仇恨、愤懑与恶意,再悄悄将鲜血淋漓的伤口舔舐干净。

  习惯是可怕的,可怕到即便后来有了真心的朋友和伙伴,她不但脱不下那身厚厚的盔甲,反而变本加厉地将自己严严实实地包裹在盔甲之下,拒绝任何人的了解与窥探。

  她知道这毛病不好,容易伤人伤己。可是她怕自己一旦依赖上这些善意的陪伴,而有一天又被突然收回的时候,就没有勇气再次独自上路了。

  然而,就是这样被小心翼翼深藏在厚重盔甲之下的微小心意竟与一个外人的箫声相合了。她几乎本能地想见他,想与他多说说话,想再听一听他的箫声。

  然而,这个人却是顾恒。是她差点借张百花的手杀了的人。

  她的案头有两沓文书,一薄一厚,都是关于这位世子爷的。薄的一沓只有两页,出自“听风”;厚的一沓也不过八页,出自杨言暗藏的无忧阁私兵。然而,无论是哪一沓对这位国公世子竟都没说出个像样的子丑寅卯来。

  若说她本来就不指望“听风”能查出个什么道道来,到如今连她自己的私兵也没什么收获就很有问题。

  此人不简单。

  杨言抬手从无忧阁的那一沓中抽出了一页,目光落到了最后一行上:去岁曾二度夜访工部侍郎别庄。末尾处被杨言自己用朱砂点了两个点。

  工部侍郎就是杨榕杨先生。

  他果然同先生有往来,那袖中透出雨云润青松的残香应该就是见过先生后沾染上的吧。

  他一面同汉王暗通款曲得真心实意,一面又是先生的座上宾,而且还私下去到了先生的别庄,如此一来,不是两边必有一边被他所骗,便是他在左右逢源两边下注。从现下的情形看,十有八九是他骗了汉王,然而以英国公府的立场来看,此人在左右逢源的可能性只怕要更大。然而,无论怎样,他屡次三番地搅合到她无忧阁的事情里头究竟又是什么目的呢?

  杨言觉得自己隐隐有些头绪,然而再往下想,却发现还是像是隔了层纱,看不分明。

  偏偏还杀不得。

  既不能杀,也不想杀。

  既然不杀了,那就只能平心静气地把人送走了。高山流水毕竟抵不过冰冷无情的现实,于她,不过是继续一个人走下去而已。

  而已。

  “去准备一下,晚上我要为顾世子饯行。”轻飘飘地将那张纸放回原处,杨言重新拿起笔,随口吩咐道。

  当值的灰影应声领命。

  “对了,今天几号了?”杨言一笔捺行得干净有力,随口问道。

  “呃……”灰影居然面有难色。

  杨言手一顿,眼一抬:“怎么了?说话。”

  “四月二十八。”答完话的灰影迅速垂下了头。

  都四月二十八了?杨言闻言怔了怔。

  四月二十八是尹见月的生辰,今年还是个整生日——四十。

  这趟回来后杨言就没去过白水堂的地牢看过她。说是没空,其实还是不想见。

  杨言对尹见月的感情很复杂。

  杨风和李菡这对不靠谱的两口子一前一后走得太过干净利落,几乎都没想过身后幼小的女儿将顶着心上的两只大洞,惶惶然独自活在这并不友好的世间。于是,四顾无人之下,杨言只好自己动手,笨拙地用杨榕的慈爱与教诲填了一个洞的大半边,用尹见月清醒时的看顾与倾囊相授的恩情勉勉强强地填了另一个洞的小半边,这才将将把自己囫囵成了一个完整的人,不至于因为胸口一直漏着风,冻死路边。这么些年过去了,当初填洞的那点东西已长进了肉,要拿走,就只能血淋淋地掏心挖肺了。

  所以,即便那个女人发疯时的虐待与冲天的恨意真真切切地深深伤害了杨言,让她无数次在仇恨与恐惧的黑暗中痛苦挣扎,无数次险些命丧黄泉,她仍然会一次次在心生杀意,屠刀暗举的最后一刻,将满腔的杀机硬生生地化为一声浅浅的叹息。

  因为,掏心挖肺实在太疼了。

  杨言下不了手。

  更何况,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那个女人无论下多狠的手,总会给她留了一线生机。

  一线生机就是一丝希冀。

  “叫小厨房下碗鸡汤银丝面。”趁着笔尖的墨滴未落,杨言迅速地接了下笔,面色如常地吩咐道。

  剪不断扯不开的养育亲情与两代人近乎疯狂的爱恨情仇纠缠在一起,最终化作了一碗生日的寿面。

  地牢很深,走到最后,更是寒气袭人,所幸地下还烧着火龙,倒不是很冷。昏黄的灯光下,一身黑衣的女子正背对着她慵懒地躺在黑色的熊皮垫子上,赤着一双雪白的足,一把乌黑的长发顺着撑着头的手肘一直散下来,铺了一地。周围连半个守卫都没有,若不是女人腰上脚踝处还拴着黑铁链,几乎看不出这是在坐牢。

  似乎听见了人声,女人微微一动,周身暗金色的花纹就仿佛活了一般,燃起摄人心魄的火焰。

  “终于下定决心来杀我了?”女人转了过来,对着杨言似笑非笑。

  即使岁月再怎么手下留情,仍不可避免地在那张脸上留下了痕迹,苍白的神色与眼中潜藏的疯狂更是一点一点黯淡了原本的夺目亮光。然而即便如此,那仍是一张让人一见忍不住屏住呼吸的脸,艳丽非凡,无人可及。

  杨言记得第一次见她时,乌发红衣的女子在灰蒙蒙的雨天撑着一把大铁伞,独自一人站在小院高高的房顶上,美得像一团火,神情却十分迷茫。而后,在看到抱着杨言的杨风的一瞬间,整个人突然就迸发出耀眼的光亮,炸成一朵朵灿烂的烟花,炫目得仿佛上元的夜,美得让人窒息。

  从此,李菡与杨风无休止的争吵中便多了一个名字——尹见月。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不该出现在杨言生活中的女人,却在李菡自尽的一片鲜红绝望中,用那双习惯于无情兵器的手笨拙地抱起了当时已经被吓得瘪着嘴出不了声的杨言。

  “丑死了。”那是那个女人对杨言说的第一句话,硬邦邦地透着无可奈何的厌恶,却在下一刻将小姑娘牢牢地搂在了怀里。

  那火红衣衫的怀抱,连同日后女人不疯时从集市上顺来的糖豆,露宿野地里勉强让给她的野鸡腿,遭遇了仇家后房梁上整夜的守望,都成了杨言幼时不多的温情记忆。

  “要动手就利索点。”

  这就是尹见月,总有一出口就能把所有的温情脉脉撕烂碾碎的本事。

  杨言心内一叹,放下面碗,退开了一步,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句:“给你送碗面,顺便看看你死了没有。”

  尹见月语带嘲讽地出了声:“没出息的东西,你将我关在这儿就已经两面不是人了,却学了那穷酸书生的狗屁道德文章,犹犹豫豫地不肯动手,真是白教你了!”

  “你今天倒还清醒嘛。”杨言心内一暖,面上却抱着手肘凉凉地一笑,“你觉得我杀还是不杀,如今的无忧阁上下还有哪个敢说一句二话?”

  尹见月明显一怔,随即不无恶毒地一笑:“看来翅膀是真硬了。也对,听说都会养汉子了。怎么样,那个小白脸公子哥的味道不坏吧?”

  杨言的眼皮子一跳,面色就是一沉:“你这是听谁说的?”

  尹见月却是一副好似没看见杨言脸色的神情:“怎么,心虚了?果然是贱人生下的贱种,不要脸!”

  又开始了。

  杨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样子自己是又一次痴心妄想了。她总是这样,先用清醒时的一点点温情勾起杨言的渴望,而后一疯,立刻残忍无情地将其粉碎,无数次地断了杨言对亲情的念想。

  “那也比你强。死皮赖脸一辈子。”杨言无不轻蔑地还击道。

  尹见月闻言瞳孔就是一张,神情开始呈现出疯狂的迹象:“你胡说!是那个贱人使了下作手段,不然师兄才不会看上那个丑八怪!那个贱人居然自尽了,真是便宜她了。她害死师兄,我就该把她千刀万剐!”

  “你再骂我娘一句试试?”杨言眼一眯,心头火一冲就到了头顶。

  尹见月癫狂大笑:“怎么,生气了?来啊,杀了我啊!杀了我啊!你娘就是个贱货、□□,你也是!也就是你这个贱种命大,居然怎么折磨都没把你弄死,我呸!”

  往昔的龃龉伤疤就这样被血淋淋地揭开,露出下面尚未长成的嫩肉,疼得人直抽。

  杨言终于成功地被挑起了怒气,面上神色几变,忽而一笑,柔声道:“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尹见月恶狠狠地盯着杨言,不答话。

  杨言也不以为意:“你放心,我是不会杀你的。杀你作什么?你今天才满四十,我要好好地让你活着,一直活到八十。到时候再让你鹤发鸡皮地下去见我爹,看他会选哪个。”说完,便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在身后女人的疯叫声中,强抑着火,飞快地出了地牢,却不停脚,只沉着脸继续一言不发地往外走,到后来还运上了轻功,直奔了有一刻钟,才堪堪停下脚步,这才发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间上了湖边的山崖,望着远方出了会神,半晌,忽而就笑了。

  自己居然又被那个疯女人轻易地气失态了,好像一直以来自己都引以为傲的冷静自持在那个疯女人面前总是像豆腐渣垒成的城墙,略推一推,就不堪一击地倒得稀里哗啦。

  这么多年了,一点长进都没有,出息。

  杨言叹了口气。

  明知道尹见月早就用一把求而不得的熊熊烈火将她自己烧了个透,连带着将靠近的人都燎去了一层皮,自己这根天生的火捻子还一次次地上杆子地找不自在,真是活该被那疯婆子一把揪住五脏六腑,狠狠地揉出一口老血,生生堵在胸口,吐也吐不出来,咽也咽不下去,半死不活。

  “真是自作孽。”杨言苦笑一声。

  既然这只是千百次的磋磨里了无新意的一笔,那么什么自怜自伤自怨自艾也早就失去了固有的意义。好在山川广阔,尘世纷繁,总能找着地儿将那些无奈酸楚倾倒干净,至于那点子无处安放的爱恨渴求,便被杨言镇定地团成一团,塞进心底,让漫长的时光将其一点一点化去。

  反正都习惯了。

  “去请顾世子吧。”就着凉爽的山风,杨言轻轻吐出了一口浊气,已然恢复了常态,吩咐身后一直大气都不敢出的当值灰影道。

  “呃?是。”灰影揣着小心,一听杨言开口,抹了一把额头上刚刚一路追出来的热汗,忙不迭地就应了。

  杨言嘴角轻轻动了动,随即一言不发地望着远处。

  所以等顾恒过来时,远远地就见杨言将自己生生站成一把长剑,孤零零地插在山崖边,发带随风而扬,笔直的身姿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单薄的背影却又带着难以名状的丝丝孤绝。

  顾恒眼皮一垂,心内已如明镜:这恐是他们最后一次把酒言欢了。

  不过片刻的功夫,杨言就将自己又狠狠地淬炼了一回,干脆利落地熔掉了好些或有若无的多余情绪,一往无前。

  顾恒轻出一口气,不动声色地将心底那点难以名状的不适迅速遮掩了下去,换上一脸的微笑,加快了脚步。

  “世子来了。”不等顾恒走近,杨言便转身相迎,格外的云淡风轻。

  顾恒十分配合地嘴角一扬:“姑娘好像格外喜欢在高处饮酒。”

  杨言:“世子既已说了上次在南京城不甚尽兴,自然得再选个高地儿了补偿补偿了。”言罢,手腕一翻,一小坛酒就抛了过去,“剑南烧春。”

  顾恒一把接了过来,拍去泥封,立时酒香四溢,当下便赞了一声“好酒”,随后像是想起了什么,故作难色地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袍子,“可惜我却没有貂皮在身得以赎这蜀中名酿啊。”摆出一脸真挚的遗憾,不等杨言开口,头一偏,煞有介事地建议道,“要不,我留下来给姑娘做几年的苦工抵抵酒钱?”

  杨言也拍开了一坛,略一思忖便道:“好啊,我那书房正缺个僮儿,世子要是愿意,就留下来理理书?”

  顾恒点头,十分地认真:“只要姑娘不嫌弃,要我留下来为姑娘理一辈子的书都使得。”

  杨言擎着酒坛的手一顿:“世子此话当真?”

  顾恒收了笑,一脸的童叟无欺:“绝无虚言。”

  两人四目相接,看着自己在彼此的眼中的虚影,片刻后,都笑了。

  三分假包裹着三分真,还混杂着三分的说不清道不明,真假难辨。或许只有等酒把人彻底灌醉了,迷糊了,假的才能成真,真的才不会变成假。

  一时间,两人十分默契地各自举坛。

  一大口凉酒灌下去,山风一吹,竟是出乎意料地舒爽。杨言放下酒坛冲着山崖外努了努嘴:“佐酒小菜。”说着,一屁股坐了下来,两条腿直接搭在山崖外。

  顾恒一笑,拎着酒坛子走了过来,有样学样,挨着杨言坐了下来:“姑娘很喜欢这儿?”

  杨言点头:“就是不知合不合世子的口味了。”

  顾恒挑眉,自然以为是什么奇观美景,然而等依言往山崖外一看,却只一眼,就怔住了。

  目之所见,不过是一座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小小村庄,青山为屏,绿水为带,悠悠地铺在谷地中。此刻正是黄昏,被夕阳染成了金色的袅袅炊烟夹杂着晚归农人的一声山歌,间或有几声狗吠与孩子的欢叫,淡淡的烟火气勾勒出一派尘世安稳喜乐,远近合宜。

  顾恒不由地深深地吸了口气,忽而觉得心底经年寻找的图景就在眼前,一丝不差。

  一旁杨言悠然开口:“若是早一个月,山中清寒春来晚,恰能赶上河前村后桃花盛放,那才是云蒸霞蔚,美不胜收,可惜咱们来……”

  “不,”顾恒轻声打断了杨言,“这样就很好。”说着,冲着杨言微微一笑,生生将一双眼弯成了两朵晚开的灼灼桃花,一眨,四溢的光华就险些晃了杨言的眼。

  “那就好。”杨言忙垂了眼皮,倒是对顾恒的满意并不意外。

  因为她明白,于他们而言,十丈红尘中那把滚滚的尘世烟火近则太过灼人,远又不免孤凉。唯有这样不远不近地看着,才恰到好处。

  “你知道吗,我师傅是个混蛋,我却动不了她。”良久,杨言忽而没头没脑地崩出了一句。

  顾恒却毫不意外地点点头:“哦,那正好,我爹也是个混蛋,我也不能拿他怎样。不过没关系,我斗争经验丰富,回头你要是撑不住了,我一准能把你捞出来。”

  “那就先谢了啊。”杨言失笑。

  “好说。”顾恒大尾巴狼似的摇了摇手。

  “敬混蛋们。”杨言举坛。

  “敬混蛋们。”顾恒也举坛。

  两只酒坛轻轻一碰,清脆的声音甫从山崖上一荡开,两人便举坛就灌,仰头一大口下去,抹一把嘴角,都笑出了声。

  “可是,我们比他们更混蛋。”顾恒摇了摇酒坛,挑着眼看着杨言。

  杨言一怔,随即一笑,擎着酒坛十分干脆又与顾恒碰了一下:“那就敬更混蛋的我们。”说完,举坛又灌。

  顾恒哈哈一笑,连呼“痛快”。

  半坛子酒两下子就被二人灌得差不多,酒劲一上来,顾恒一偏头,眼中杨言莹白如玉的侧颜上那抹淡淡的红晕一晃,心中忍不住就是一动:“其实……”

  “嗯?”杨言转过头,眼中却是一片澄澈。

  “没什么。”顾恒笑了笑,晃了一下坛子,“这点酒好像有点不够喝啊。”

  杨言一笑:“放心,还有呢,包你一醉。”

  “嗯,那就好。”顾恒笑了笑,转过了头去。

  能醉一场也不错。

  之后,从夕阳西沉到山下村庄的莹莹烛火盏盏熄灭,两人都十分默契地再未开口,反正开了口也不过是个谁也说服不了谁的结局,干脆便顶着星河肆意泛滥的天幕一口接一口地灌。到后来,顾恒甚至都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了,只记得杨言的一双眼睛越喝越亮,仿佛落进了漫天的星斗,由不得人不沉醉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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