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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雨濯尘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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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第七十一章 中 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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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概是为了行走方便,她仍是做了男子打扮,一身白衣,却并未易容,半边身子隐在阴影中,半边正好落在侧面窗户透进来的光线里,显得益发地白衣胜雪,仔细看,似乎还能隐约寻到当日名为李晏的平常书生的影子,然而下一刻仿佛只要眼一抬一笑,就是萧景清养伤期间挥之不去的梦里容颜。

  然而,她却并未抬头,只是有些形容疲倦地用手揉了一下眉心。

  几乎就在同时,萧景清听见自己的胸口“噗”地一声,一腔长久积攒的愤懑与怨怼就被这不经意地一揉散到了别处。

  “瘦了。”萧景清怔了怔,没来由地想,有心开口问一句,却被一股子不知是对李晏还是对杨言的近情情怯给堵了嘴。

  然而,杨言却全然不知。她手下不停,飞快地写好了一封书信,手一伸,便有一个灰衣女子冒了出来接了过去,而后,就听得她声音清冷地吩咐道:“呆会派人把这封信交给谢亦白,记住,务必交给他本人。”

  “是。”灰衣女子收了信,退后一步。

  杨言随即又新铺开了一张纸,这才一面重新抬笔,一面若无其事地开口道:“听说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从头到尾,眼皮子抬都不抬,看都不曾看他一眼,十足的敷衍。

  萧景清一噎,整个人被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从头顶一直凉到了脚后跟,刚刚四散的怒气一下聚上了头顶,连带着心底难以名说的一点恼羞成怒,终于爆发了出来。

  “你为什么要派暗焰堂的人伤清远他们?”萧景清捏紧了拳头,双眼喷火。

  杨言手下一顿,终于抬了头。

  也是萧景清来得不是时候。这些时日无忧阁本就被清雨图的事搅得是四面楚歌,偏偏又赶上了“听风”暗杀顾恒失手,今儿又刚得了消息说尹见月被四儿放出了地牢,几处烦恼撞在了一处,生生将杨言逼出了一嘴的燎泡。

  顾恒前脚离开无忧阁,后脚杨言就收到了暗杀他的密令。当时她就笑了,在这么个节骨眼上,就算顾恒自己真的彻底倒向了汉王,太子也不会随随便便去动英国公的嫡长子的。这个命令一下,反倒让杨言觉得是欲盖弥彰,只怕此人投靠汉王是假,效命太子才是真。

  然而猜测归猜测,上头不明说,她只能吩咐了李纪去执行。果不其然,连续三次都没成。这李纪杨言是知道的,人虽不聪明,但于杀人的勾当还是颇为精熟,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心黑手辣的竟然连续三次让一个武功平平的纨绔加一个武功凑合的蹩脚护卫堪堪躲了过去,实在由不得杨言不怀疑顾恒是提前得了信。只是如此一来,明面上到底是丢尽了脸,虽然平白给了杨言极好的一次机会将这个以为攀上了高枝的属下敲打了一番,挫了挫他日益自大的锐气,然而上头的申饬却就此一道紧似一道,甚至最后令她亲自督战,倒不怕杨言真的把顾恒给宰了。只是苦了杨言,又要操心无忧阁,又要“好生指点”李纪怎么追杀顾恒,一来二去,不免分身乏术,疲于奔命。

  但也不过身体辛苦罢了。

  后一个才是那把狠狠插在她心上的刀。

  四儿到底还是叛了。

  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真等这一切发生了,证实了一直以来养在身边当亲妹妹一般的小姑娘居然真的处心积虑地在对付自己,杨言心里还是不好受。更何况,那丫头居然真的把脑筋动到了尹见月的头上。

  偏她人前半点还不能显,只能在心里沤着,结果沤出的一口口心头血干涸成粗粝的血块,堵在胸口,压得人喘口气都难。

  所以杨言乍听萧景清这没头没脑地指责,当真没什么好性儿。

  “你说什么?”杨言撂了笔,明显一脸的不耐。

  “我青云山同你无忧阁无冤无仇,你居然派暗焰堂的杀手……呜……”萧景清恨得一副要跳起来的样子,一旁一直小心揣测着杨言态度,正忐忑自己真伤了阁主恩人的书肆小哥以为他要暴起伤人,心急立功之下,顾不得许多,眼明手快地一巴掌狠狠拍在了他背上,拍得他险些连人带头一起磕在地上,呛了一口气喉咙里,一时间咳得惊天动地。

  杨言皱了皱眉,却并未责怪属下,只道:“扶他起来。”说着,便把目光移开,看向了自己的左右下首,“他刚刚在说什么?”

  略略喘匀了气的萧景清这才注意到屋内除了杨言右下首的灰衣女子和站在自己身边的书肆小哥外,另一边还站着一个中年男子。

  两个人似乎一时都不知该如何回话。片刻后,还是那灰衣女子上前了一步:“阁主,先前咱们撤离那个小镇的时候留了暗焰堂的兄弟断后,据后来回报,咱们前脚刚走,后脚就有好些正道弟子突然赶到,二话不说就开打,暗焰堂的兄弟不得已同他们交手了一番,里头好像就有青云山的弟子。暗焰堂未得阁主命令不得随意出手。这些日子闹成这样,也没正儿八经与外人动过手。如果说有过动手的事,应该就是这一桩了。属下记得那一回咱们的人伤了两个,那边好像伤得多些。”

  杨言“唔”了一声,大概想起了这一出。

  当时有顾恒的事在前头,这样明显的遭遇战她也没放在心上。如今看来,却颇有几处蹊跷了。

  杨言眼睛一眯,终于转向萧景清道:“所以你就带了人利用蔡老告诉你的法子寻到书肆要端了我无忧阁的据点?”

  萧景清闻言不由地一愣,片刻后不及生气,就先自觉荒唐地笑了。

  “你笑什么笑?阁主问你话呢。”书肆小哥忙训斥道。

  萧景清嘲讽味十足地哼了一声,收了笑,直直地看向杨言道:“想不到在你心里我萧景清竟是这样一个出卖朋友的卑鄙小人。啊,不对,说不定在你心里根本就没把我当朋友,是我痴心妄想了。”

  杨言没作声。

  “这么说那些‘尾巴’与你无关了?”一旁的中年男子见杨言没发话,便操着颇为耳熟的沙哑低沉嗓音,显然就是先前书肆小哥嘴里的“堂主”了。若是换了熟知无忧阁五大堂情形的人,凭这中年男子的形貌,很容易就能猜出此人正是碧空堂堂主彭充。

  可惜,萧景清这会子别说猜人身份了,就是连个好脸色都欠奉,硬邦邦地就顶了回去:“如果我真有心要端了你们无忧阁的据点,早带了我青云山大批高手直接杀到书肆了,还会这么蠢让你们捉住?可笑你们竟疑我,我真是……”萧景清顿了顿,无不苦涩地叹了口气,看向了杨言的眼睛,“……看错你了”

  “你……”书肆小哥实在见不得萧景清如此无礼,当即就想动手,坐在上头的杨言却轻笑一声,微微摇了摇头。

  就像是在对着一个胡搅蛮缠的孩子。

  萧景清的脸一下就红了,再度恼羞成怒。他梗着脖子出声前想过杨言可能的各种反应,却唯独没想到杨言会对他这样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比起这样的笑,萧景清心内倒宁愿她对他拔刀相向。

  “你笑什么?”

  杨言一脸的漫不经心:“难道只许你笑吗?”

  “我……”萧景清一时语塞,竟不知如何答话。

  杨言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就直接将人晾到了一边,转而吩咐那书肆小哥道:“你把他寻到书肆的前后再详详细细地说一遍吧。”

  “啊?是。”听到阁主吩咐,书肆小哥忙定了定神,将先前不知书肆发生的事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末了想了想,到底还是鼓足勇气极为光棍地又补了一句:“属下虽见他虽持有蔡长老的木牌,却带了尾巴要端咱们的堂口,便将他当作了个奸细,差点杀了他,阁主若要责罚,属下都认了。”

  不等萧景清反驳,一旁的彭充忙躬身为属下说话:“这小子就是太性急,做事不过脑子。说来也是属下的错,还请阁主看在他一心为无忧阁着想的份上,从轻发落。”

  杨言却好像有点走神,既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半晌,才轻叹了口气,却没接彭充的话,反而先对那灰衣女子道:“阿凉,马上有贵客来访,去准备一下吧。”

  阿凉明显一怔,而后瞪大了眼睛:“不是……阁主……”

  杨言摇了摇头:“来不及了,还是去准备一下吧。”

  阿凉神色一凛,看了彭充一眼,忙应声退下。弄得彭充一头雾水,而那书肆小哥就更不用说了,愈发地战战兢兢,连萧景清都一时忘了继续生气,只是有些疑惑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

  “阁主?这小子……”彭充试探性地再度开了口。

  杨言淡淡地看了彭充一眼,摆了摆手:“他很好,分得清轻重。其实想得太多也不好,容易因小失大,漏了不该漏的,对吧,老彭?”

  彭充先是一愣,随即慢慢就变了颜色,终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堂主?”书肆小哥一脸愕然,“这……这是?”

  彭充却不回答,只是面色苍白地俯身在地:“阁主,属下固然万死难辞其咎,还请阁主速速离开为要,属下将勉力为阁主拖延,以死谢罪。”

  “堂主!”书肆小哥已经彻底糊涂了,“你这是作什么?”

  彭充直起身,低头苦笑一声:“我只顾着把事往别人身上推,自己中了青云山的计都不知道,竟将人引到了阁主这里……总之……唉……”

  “什么?”书肆小哥与萧景清几乎异口同声,二者对视了一眼,在最初的难以置信过后,萧景清终于脑袋瓜终于开了窍,一眼瞥见书肆小哥眼中□□裸的杀意,下意识地转身就要跑,却被人抢先一个箭步上前,一抓一拧一摁,就将他干脆利落地按到了地上。

  “好你个青云山的奸细,我现在就杀了你!”

  “我不是……”萧景清试图解释。

  “不是你跑什么?!”书肆小哥置若罔闻,劈手就从腰间拔出了匕首,眼看着萧景清就要小命不保,一旁的彭充快速地瞟了一眼不动声色的杨言,终于忍不住喝了一声“住手”,一跃过来伸手挡了下来,“你疯了吗?留着他还能做个人质!”

  “可是……”书肆小哥紧紧地抿着嘴唇,与自家堂主僵持了半晌,终于败下阵来,只得发泄似的将人用力一搡一按,抄起原先的捆绑萧景清的绳子再度将人绑了个严实,顺势堵上了嘴。

  “呜……呜……”萧景清徒然挣扎,被彭充一指点倒,顿时动弹不得。

  “阁主,时辰无多,这小子算是本地人,路熟,还请阁主让这小子护送阁主离开,留属下在此抵挡。”彭充拉着书肆小哥再度跪下,结结实实地磕了一个头。到底是血性犹在,他虽不爱沾事,但真是自己的锅,也绝不含糊。

  杨言没吱声。

  刚刚萧景清有一句说的没错,这里是青云山的地盘,他们若真有心端了无忧阁的据点,不可能只派几个喽啰跟在他身后。所以青云山不是没派高手,而是把高手藏到了后面。广云子算得很清楚,若是萧景清身后干干净净地找到书肆,彭充他们反而不会轻易地把人往重要的地方送,只有让他们自以为尾巴都剁干净了,安全了,才会放心地领着青云山悄悄跟在后面的高手一举顺藤摸瓜。

  不得不说,这一局布得可圈可点。

  然而,也就仅限于可圈可点了。杨言从不用无能之辈。这样的局,放在无忧阁,别说彭充这样的堂主,就是一个随便换一个香主来,都不可能全然不起疑。

  然而,彭充却被绕进去了。

  不是因为能力不足,而是因为打从一开始,这位碧空堂的堂主心心念念就只有赶紧把萧景清这个烫手山芋给推出去,结果推来推去,一叶障了目。

  其实彭充为人最是厚道小心,能力身手也一样都不缺,不然杨言也不会在楚放蒋业的旧部中独独抬举了他来收服人心。然而,也不知是因为内心始终摆脱不了蒋业旧部的尴尬,还是因为自觉自己在无忧阁五位堂主中同杨言关系最远最微妙,饶是杨言将碧空堂整个地交给了他,对他百般信任,彭充行事仍是有些战战兢兢,遇事不是先想着怎么解决,而是先想着把自己的责任摘干净,久而久之,竟养出了一桩心病。纵是杨言数次旁敲侧击,他仍是越走越偏,越走越窄,到最后到底良才成庸才,铸成了大错。

  说不生气当然是假的。然而待要发作,杨言却突然没了那个力气,只觉得乏得厉害。说起来也是讽刺,一个四儿她掏心掏肺地对她好了这么多年,结果还是说叛就叛,这彭充严格说来还算不得心腹,虽然此番犯下大错,但到底未生过二心,更何况,杨言知道,此人在李纪先前几番利诱之下还能毫无所动,也算是有点风骨了。这么看来,倒比四儿还强些了。

  罢了,大敌当前,先这样吧。

  杨言深深地看了彭充一眼,后者忙将头深深地俯了下去。

  杨言闭了下眼,压下满身的疲累,起身一步步向彭充走去,出乎意料,却没在他面前停留,反而直接越过他后才停了脚步。

  “先起来吧。贵客到访,这个样子不好看。”预想中的暴风骤雨并未降临。

  “阁主……”彭充明显一愣,大概没想到杨言会如此高高拿起又轻轻放下,眼中似是一喜,随即神色一肃坚持,“请阁主以自身安危为重,先行离开。”

  总算不是个白眼狼。

  杨言心里一轻,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侧头道:“哪里还走得及。你啊……这会子倒有担当了。回头好生想想吧,我堂堂无忧阁五大堂之首的碧空堂堂主,不该是这个格局。”

  “……是。”年过不惑的汉子咬了咬牙,难得红了眼眶,也不再多说什么,磕了个头,利落地起了身,在杨言身边站定。

  几乎就在同时,一个萧景清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穿透了镂空雕花的木门,在屋内响起。

  “杨阁主大驾光临,贫道广云子有失远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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