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雨濯尘归

  “蔡大哥，我……”萧景清拿定了主意，刚一开口，耳朵尖不由自主地就是一红，眼神溜溜地就往地下一拐，打好的腹稿出了口就开始磕磕巴巴，“我……你知道杨……姑娘在哪儿吗？我……我想……想去谢谢她。”

  “你要找我们阁主？有事吗？”赤脚大夫眉头就是一皱。

  萧景清益发地手足无措起来：“不不不，我没别的意思，我就是……就是想……想谢……对，谢谢她。”

  赤脚大夫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也不知是信了还是没信，将萧景清上上下下审视了个遍，一双倒三角眼差点没把萧景清的头顶灼出白烟，等萧景清下巴颏都快贴到胸口了，才不紧不慢地扯出一脸的难色开口道：“这个……萧兄弟，不是我不愿意说，只是阁主的行踪历来隐秘，别说我二人不知道，就算是知道，阁中自有规矩，万不敢同人说的。”说完，眼看着萧景清一脸明显的失望之色，揶揄之心刚起，忽而面皮一紧，左右看了一眼，几乎有些慌张地将人一推，“好了好了，快走吧。”

  说完，不由分说，竟是将人赶也似的强行送走了。

  眼见地萧景清越来越远，赤脚大夫这才回过身，果不其然地看见老头儿面色不虞地站在了两人身后。

  “老爷子。”两人哼哈二将一般一左一右,战战兢兢。

  老头儿斜了二人一眼：“送走就送走了，鬼鬼祟祟的作什么？不成大器。”

  听到没说把人追回来，哼哈二将顿时就松了一口气。

  “那小子是真的打通了任督二脉？”老头儿问。

  赤脚大夫赶紧狗腿了一把：“说到底还是您老的药好。”

  老头儿哼了一声，嘴角微微一动，面上却依旧并不买账：“什么药好，是那小子运气好。这么折腾经脉都没被撑爆。”顿了顿，终于还是吝啬地夸赞了一句，“虽然还是不大成材，也算过得去了。”说着，瞥了一眼低头默不作声的年轻人，脸色略一松，不等人察觉，复又重新板起了脸，恶声恶气地训斥道，“没出息的东西，想死趁早死，别在这儿碍眼。”说完，瞪了一眼一脸无辜的赤脚大夫，足下一点，再不与那两人啰嗦，竟直接走了。

  待老头儿不见了身影，赤脚大夫才敢安慰性地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老爷子也是心急为你好。”

  年轻人淡淡一笑：“我知道。长老放心，我早不想死了。听说云溪山庄虽倒，但他有一个孩儿已被华山派陆掌门收为弟子，我得等他，等他学好了功夫长大来找我报仇。”说完，转身一跃，竟跳回洞中，自去打坐练功。

  赤脚大夫无法，只好叹了口气，自行离去。

  十年后，大概又是一场恩怨情仇吧。

  却说萧景清浑浑噩噩地被赤脚大夫推着离开，等走出好远，才发现自己竟不知道该去哪儿。

  他自小就长在青云山，再无第二个家，如今被逐出门墙，天大地大，竟想不出该在何处安身，想去找杨言，偏赤脚大夫又不肯说她在哪儿，至于无忧阁所在，更是无从得知。思来想去，索性先往西南走，都说无忧阁在蜀中，想着兴许自己运气好真碰上了也不一定。

  他这一趟在赤脚大夫和那山洞中前前后后折腾了差不多有一个月，等再上路时，早开的桂花都已零落进了九月，风里褪去了夏日的燥，变得秋高气爽起来。他白日行路，夜晚打坐练功，一路倒颇为顺畅，连带着武功也更精进了些。只是不知为何，路上三三两两形形色色聚在一处行路的江湖人竟越来越多，他一心想着去找杨言，虽微觉奇怪，却也并不理会。

  这一日赶了大半天的路正有些渴，刚寻了道旁的一家茶棚要了一壶淡茶坐下，陆陆续续便进了七八个手持兵器的江湖人，一下就将小小的一个棚子给塞满了。

  这些人三个两个的一进茶棚就吵吵嚷嚷，闹哄哄地一会要茶一会又要酒，隔不到一会儿又要填肚子的吃食，委实聒噪。萧景清自觉身份尴尬，只缩在角落里低头咬着包袱里掰出的半个饼，闷声喝茶，正将水囊灌满琢磨着走人，不妨间耳朵里被轰进了一句“上官家这次才叫长脸”，听着实在耳熟，不由地眉头一皱，眼风一偏，果不其然，瞟见了扬州城外将他痛揍了一番诨名为“石头”的燕北大汉！

  几月不见，那大汉身形更为宽壮，做派倒是依旧，说到激动处，吐沫星子横飞，“嘭”地一声一拳就击在了小桌上，连带着腰间的大板斧跟着就是一抖。

  显然云溪山庄外的那场没趣对他毫无影响。

  萧景清想起当日与杨言初见正自莞尔，不及细听，耳朵里又被那大汉嚷嚷进了“一举捉住了尹见月”，一时耳熟，等转念过来才想起无忧阁暗焰堂堂主，杨言的师傅好像就叫尹见月！

  他两只耳朵顿时就支愣了起来。

  果然，紧接着就听那大汉一拍桌子道：“都说杨言那妖女同她师傅不睦，我看也不尽然。要知道，光是押解那老妖婆到上官家的风离山庄这一路，无忧阁就下了三次手夺人。三次啊，打得那叫一个天昏地暗。亏得上官公子调度周全，又有宁逸桓宁公子智计百出，这才有惊无险，倒叫那无忧阁狠狠地碰了一鼻子灰，听说连杨言那妖女都受了伤呐！”

  “什么？杨言受伤了？”萧景清一颗心顿时就提到了嗓子眼，原本往水囊里灌水的手生生僵在半道，眼巴巴地盼着这多嘴的大汉能再多说一点。谁知那人却不再往下说了，倒是在座的颇有人不信，插嘴道：“你又不曾亲见，如何知道无忧阁抢人抢得激烈？”

  “哼，”大汉擦了一把口水，一脸的不屑，“虽不曾亲见，不过我可是有风离山庄武林大会正经的请帖的！”说着啐了一口，从怀里摸出一张红帖子，扬了扬，下巴颏一抬，“都看看都看看，回头看无忧阁大闹武林大会，你们这群没见识的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啦！”

  “帖子谁没有？只是你那帖子莫不是同云溪山庄那次一样也是个假的吧？”一人故意找茬，旧事重提引得一片哄笑。

  那大汉登时就红了脸，然而他在云溪山庄外那一场的确是丢了大人，故而也无从反驳，只气鼓鼓地往凳子上一坐：“哼，信不信由你们！”

  这些人大概也算认识，是以对那大汉也不曾穷追猛打，笑过一阵后，话头自然又转回了武林大会上，只听得先头那拿钢叉的大胡子道：“不过我倒是听说，这次上官夫人还亲自给无忧阁下了帖子，要将那妖女请来风离山庄把当日青州城的血案和清雨图的事说个清楚呐。若她不来，再行处置尹见月那婆娘。”

  “这却是为何？”有人明显不解。

  “这就是咱们正道跟他们邪门歪道的不同之处了。”揍过萧景清的大汉不过安静了一两句，又逮着了机会插话，猛地一拍腿，“这叫什么来着？什么礼什么什么兵？”

  “先礼后兵！”另一个背负朴刀的高个子补全了话，“就你那点墨水！多听点书也行啊。”

  众人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那大汉却不以为意，只道：“对对对，就是这个理儿。要我说，跟这起子邪魔外道还讲什么道理，甭管他小妖女还是老妖婆统统拿下就是了，再将那清雨图琢磨清楚，找出宝物来大家伙一分，好多着呐。”

  “那宝物哪里还轮得到你？”那背负朴刀的高个子似笑非笑地接口道，“先找个婆娘回家暖暖炕吧。”

  此言一出，一群江湖莽汉便又哄笑了起来，接着就荤素不忌地往下三路说去，结果自然是越说越猥琐，一通污言秽语，甚至将杨言和尹见月都捎带在了内，益发不堪，听得角落里的萧景清铁青了一张脸，将原本一腔的心急如焚全化成了满腹怒火，两个拳头捏了又捏。他从一开始不知身份时便对杨言极为爱重，纵使先前他气杨言欺瞒于他，他也断容不得旁人这般诋毁的，此刻更是恨不能立时先就将这些人挨个痛揍一遍，出了这口恶气再说。

  正气愤难当，忽而茶棚外一阵响动，却是一队马贩牵了十来匹马停在了茶棚前，显然也是要打尖儿。

  这茶棚本就小，本来七八个大汉坐里头就不太宽松，这会子头拨个马贩刚一来，就更显拥挤了，来来去去的便有些碰撞。那大汉最是急躁。先头在扬州城外不过是被雨湿了下脑袋便要大发雷霆，此番因为坐在最外头，被那些个操着一口西北土话的马贩子蹭了一次又一次，如何还忍得住？等到第四次正端着茶碗被人从背后一蹭磕了牙后，便暴跳了起来。

  “什么玩意？都给老子我滚！”哗啦一声，蒲扇般的大手一挥，一气儿就将面前的桌椅掀了个干净，转背抬手一抓，看也不看，扬起醋钵般大的拳头就往人脸上砸，等看清了揪在手里的不过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时，一惊之下忙往回撤。他虽为人凶霸，但到底不是绿林的强盗，胡乱杀人的凶徒，这光天化日之下更是不想出人命。谁知那一拳去势甚猛，待他想收时劲道已老，凭他的三流末技，是无论如何也收不回了。眼看着就要出人命，在众人低低的惊呼声中，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横插了过来，牢牢地将那拳头架住了。

  “不过一个孩子而已，居然下这么重的手，实在是太过分了！”大汉顺着一个生气勃勃的声音一扭头，就见一个一脸黑灰的年轻人挡在了自己面前，一双透亮的眼睛毫不畏惧地盯着他。

  ——倒是似曾相识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