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第七十七章 脱 困
等挨过了这一波毒发,头顶的天已经全黑了。萧景清等了半晌,也不见年轻人来送饭,只好捂着咕咕直叫的肚子在黑暗中盘腿打起了坐,尝试着调集自己的内息,将那一招“世无
可避”再次一点一点在脑海里拆开了细细品味。
被他蒙对的那一下果然奇妙,虽然这一次的发作比前几次都要长,但萧景清能够明显地感觉到疼得要好一些了。他先头不明剑意,这会隐隐有了点感觉,知道既不可蛮干,也不可退让,再试起来果然要比之前顺遂了很多。只是这“世无可避”对心境要求过于不凡,饶是他已经摸着了门窍,有些地方仍有些过不去,一旦略有些心浮气躁,往昔的种种心结便会趁势倾占心神,内府立时一片轰乱,反噬之兆顿显,险险走火入魔。也亏他早有准备,一见情形不对,就强行收敛心神,才没重蹈覆辙。然而一整夜耗下来,等他真的想通了两个关节后,却没觉得精神涣散,倒颇有通达之感,以至于再见那年轻人送饭来,都可以心平气和地将两个窝头一扫而空了。
也不知是不是昨日那一架打的,那年轻人似乎也没什么心情与他多说,只管收了碗就走。如此一来,倒正中了萧景清的下怀。等人一走远,挨过上午的一次发作,便在洞底又演起那一招来。
就这样,他白日练剑,晚上打坐冥想,如此往复。随着剑招的推进,内息越来越自由,毒发的也越来越轻,只是为防那年轻人看出端倪,每到发作之时,仍是装得痛苦万分。就这样,一直到了第十日的早晨,随着第一抹天光轻泄而下,萧景清终于第一次完整地将这一招“世无可避”在脑海中拆完了。
一时间,周遭似乎变得极为安静,从前脑海中一直喧闹不散的万般恼怒忿恨不甘委屈都如潮水般一一退去,耳边只有微微的晨风捎来洞外树梢轻微的窸窣,心境是从未有过的开阔与平静。
原来这就是“世无可避”。
萧景清蓦地睁开眼,终于明白了为何一个好好以“逍遥”作名的剑法里为何会有这般毫无洒脱之意,令人难受至极的招式了。
人活于世,便有数不尽躲不开的烦恼忧愁与纷扰难纠,避得了一处,自有下一处,避得了一时,还会有另一时,兜兜转转,自然永世不得逍遥;唯知不避,能施智勇剖开囹圄,方能另开天地,才能合乎大道本真,得窥逍遥无上境。
“当真是精妙无比。”萧景清不由地感叹。
剑招既成,萧景清便开始试着运功逼毒。然而不知为何,明明练剑时感觉内息已不再有阻碍,逼起毒来却仍是时畅时塞。他试了半晌,都没什么进展。回过头再将那“世无可避”反复地练,也收效甚微。说来也怪,搁在以往,他必然是一头大汗,沮丧难抑,但自从练了这一招“世无可避”后,虽仍不免灰心,但多少能更加平和以待了。
既然逼毒不成,萧景清便想着再练一招试试。可惜他将洞壁的每一寸都细细看过,也没再找出第二招可练,无聊之余,正心不在焉地随手比划,一招出去,却鬼使神差地使出了当日与杨言在云溪山庄外反复拆解的“风雷引”。
萧景清不由自主地就是一愣。
如今想来,若无杨言在一旁帮着揣摩提点,自己恐怕一辈子都难以开悟两仪剑法。而以她的聪慧,恐怕当时就已看出了掌门师兄的教法不当,对自己真心寥寥。可叹自己愚鲁不辨世情,竟一点都没起过疑心,倒因为一些不足道的小事责怪起杨言来。如今自己被人捉来这里试药,也不知今生今世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向她说一声“对不起”。
他这么一想,便有些感怀,心里一动,手下已将两仪剑法一招一招地演了起来。起先也不在意,等四五招过去,竟觉出些不同来。
两仪剑法讲究以心度剑,如今他心境比之从前已大为不同,剑招的格局自然也是跟着一变,不但更沉稳阔朗,更多了几分生生不息的蓬勃与韧劲,一时间威力大增。这些还犹在其次,随着剑招的演进,萧景清惊讶地发现,在两仪剑法的心法口诀下,他的内息竟可以同在“世无可避”之下一样流转无阻,两相一比对,竟发现两套剑法的内息流转方式隐隐有同源之相。
“不应该啊。”萧景清着实不解,“莫非这两者有什么渊源?”只可惜他九转逍遥剑法只会“世无可避”这一招,无从另行印证。
“若是杨……姑娘在此就好。”萧景清一个走神,差点没行岔了气,慌得他一时血气上涌,险险才压了回去。
一遍练下来,他的内息运转竟大为通畅。萧景清如获至宝,便将那两仪剑法沉下心来反反复复地练。就这样又足足练了七日,到了第八日早上,萧景清刚将一招“望海潮”推了出去,就觉得胸口一阵钝痛,头一晕,嗓子一甜,随即“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大口黑血。
“完了完了,这下是真的见不着了。”萧景清一看那血的颜色,登时就面如死灰,一屁股坐倒在地,想着自己折腾了这么久,到底没扛过那老头儿的药,自己恐是真的要毒发身亡了。
谁知他坐在地上等了半晌,除了那口血还是那口血,竟一点毒发的迹象都没有,满心狐疑地运功提气,结果内息在体内都走了一个大周天了,都没遇着一点阻碍,非但没有阻碍,他还惊喜地发现自己的内力更为充沛了,经脉也更为强劲,而且最重要的是不知什么时候他的任督二脉竟被打通了!
“这……难道说中个毒还把内力提升了?”
萧景清犹自不敢相信,遂试探性地提气,运起了轻功往上一跃。
“嘭!”体内一股大力把他往上一推,一跃就过了头,结果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一块有些往外凸的石头上。
“嘶——”萧景清捂着头跌坐回来,却顾不上喊疼,先皱着一张脸“呵呵”地傻笑了起来。
他终于可以出去了!
等萧景清终于调整完毕,从洞底上来时,刚一冒头,就发现洞口竟早守了两个人,一个个子不高,形容略显猥琐,正是那许久不见的赤脚大夫,另一个永远寡淡着一张平平无奇的脸,却是那日日送饭的年轻人。
只是这两人怎么在洞口凑到一处了?而且看着似乎相处得还挺和睦。
“你们怎么……”萧景清一脸的一疑惑。
结果那两人竟然看都不看他一眼,先旁若无人地说起话来。
“啧啧,想不到还是霍老弟你算得准。说这小子今日出来果然就是今日。罢罢罢,老哥哥我今儿认栽。”赤脚大夫一面摇头,一面不情不愿地伸手往袖袋里摸,半晌,掏出一把五个铜钱,往那年轻人手里一塞,“喏,只有这么多了。”
那年轻人看着手里的几枚脏兮兮的钱,一张少有表情的脸上写满了无可奈何:“蔡长老还真是……”
“啊呀,我这一日下来实在挣不到几文,你就将就将就吧。”赤脚大夫眨眨眼,无赖耍得极为光明正大。
年轻人只好回敬了一个白眼。
“你们……这是在拿我打赌?”萧景清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两个人的一来一往,已不知该如何形容现在的心情,“还有蔡大哥……你怎么同他……在一处?”
两个人这才转过头来,俱是眼中带笑。赤脚大夫先将他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一番,满意地冲着他隐在一头乱发下一双精光内敛的眼睛点了点头,然后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腕一搭,一张脸上顿时就开出了好大的一朵花,喜不自胜地咧着一张嘴对那年轻人道:“果然!”
年轻人一笑,冲着萧景清一拱手:“恭喜了!”
“这……”纵使萧景清再愚钝,也觉出自己在洞底的十来天恐另有玄机,“难道说你们……还有那毒?”
赤脚大夫哈哈一笑,在萧景清的背上重重一拍,道:“老爷子做事最是出人意表,一开始便是连我也给唬住了,他那日塞你嘴里的那可不是什么毒药,而是刚刚配制成功的洗髓丹,是强经健络提升内力的好东西。当然,那药虽妙,但还得萧兄弟你自己的机缘好。本来要疼足七七四十九天才能见效,谁知你自己误打误撞,靠着强练九转逍遥剑法提前把药力都消化了。这也就罢了,居然还借着药力一鼓作气将任督二脉都一并打通了,老爷子要是知道他的洗髓丹配上九转逍遥剑法还能有这样的奇效,恐怕得喜上一个月吧?”
“萧兄弟的确好悟性。”年轻人点了点头。
“可不是?哪像你,还配着九转逍遥神功的心法呢,结果半死不活地关在下头练了二十天才有点模样。别说像阁主那样只练了一日的,就是萧兄弟这样的也差了好些吧。”赤脚大夫显然在故意挤兑。
年轻人不好意思地摸头一笑:“是小弟资质愚钝。”
“你们……”萧景清听着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只觉得漫上心头的全是暖。
原来这一切都不过是苦心孤诣的点拨。想想看,若无这一场,只怕他此刻还真就浑浑噩噩地躲在乡间,一辈子陷在忿恨苦痛之中,画地为牢。
“谢谢……”萧景清的嘴巴张了又张,有心想说点什么,然而到最后还是拙口笨舌地化成了两个最简单的字,想起自己还不明就里跟那年轻人打了一架,禁不住脸一热,对那年轻人道:“还有,对不起。”
年轻人摆了摆手:“当时情势非常,我做得也有些过。你也不必谢我。阁主于我有救命之恩,若无阁主,我只怕现在早烂成一滩泥了。你既是阁主的救命恩人,这些就都不必提了。只是老爷子行事乖张,让你受苦了倒是真的。更何况,”年轻人一顿,双眸一暗,唇角微微一牵,“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真心想要你杀了我呢?”
“什么?”萧景清一怔,一眼撞进了年轻人同洞底交手时一模一样的双眸,深沉不见底,暗黑不见光,禁不住就是一个寒噤。
难道说那年轻人所说的出卖他人的事都是真的?
“你是……”这么一想,萧景清越看越觉得年轻人眼熟,明明应该在哪儿有过一面之缘才对,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你别听他在这一惊一乍地唬人。”赤脚大夫一瞥萧景清的表情,忙没好气地瞪了年轻人一眼,一把将人拉到了一边,“回头看老爷子不收拾他。”
年轻人眨了眨眼,等萧景清再看过来时,周身上下早恢复了平淡。
真不知哪句是真,哪句是假了。
萧景清到底没想起来,只好先把这一节丢开。
“对了蔡大哥,可否带我去见一下前辈?我吃了他的洗髓丹,总该谢一声才对。”萧景清极为认真。
“呃……”赤脚大夫同那年轻人快速地交换了一个眼神,“老爷子正忙着配新药,最烦有人打扰。下次吧,看下次有没有机会。”说着,瞟了一眼微微点头的年轻人,便从身后变戏法似的拿出了一个包袱,塞到了他的手里,“好了,谢来谢去的也没什么意思。时辰不早了,喏,你的包袱。”
“啊?”萧景清显然一时没太转过弯,觉得好像被人撵了似的,“这就走?”
“不走干嘛?难道还真留在这陪我给牛马接生啊?”赤脚大夫没好气地接道。
“不是……”萧景清脸一红,“我……不是……怎么着也得先谢过老爷子吧?”
年轻人咳嗽了一声,似乎斟酌了一下词句:“我看还是算了吧。老爷子那味新药……正愁无人来试……你这一过去,难保……而且……老爷子还是有点看你不来的。”
“啊?”萧景清这下彻底糊涂了,这是还要拿他来试药?
赤脚大夫清了清嗓子,拍了拍萧景清的肩膀,安慰道:“你别听他的。老爷子看在阁主的面上,断不会害你的,不过是让你吃些苦头罢了。再说了,能入老爷子眼的,天下统共就那么两三人。就是阁主当年练这一招时,也被老爷子训过呢。”
“杨……姑娘?”萧景清有些不可置信,一说起杨言,都有些结巴了,“她……她不是一日就练……练会了吗?”
赤脚大夫一笑:“话是没错。阁主天资聪颖不假,然而这一招其实与天资无关。老爷子说她能练得快是因为天生就不知道什么叫‘避’,无论来了什么都往自己身上背。这也是阁主境遇特殊,幼时便饱经坎坷,尹堂主这个师傅又……格外严苛,小小年纪,就已到了退无可退,避无可避的境地。旁人无此经历,自然比不得她的。”
“这样啊。”萧景清嘴上喃喃地应了一声,心里却是止不住地一揪,又是酸又是涩,还有些微微地发疼。
这是要被逼到怎样的境地才能连本能的避让都不会了?她这样的性子,来了什么都往自己身上背,难道不会有一日突然就背不动了吗?
萧景清从未像现在这一刻这样希望见到杨言。
他要去找她,现在就去。
她对他事事妥帖,而他却还欠她一句“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