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雨濯尘归

  杨言早知那风离山庄好进不好出。她虽武功好，对着一帮武林名宿也不敢托大，故而早早就派人将附近的山路摸了个透，如何撤，从哪里撤，何处有人接应，甚至那惊天雷的落点，无不安排缜密周详。是以一行人狂奔出庄后便迅速分成了四路，杨言多带了一个萧景清共乘一骑，阿凉依旧带着尹见月一起，剩下的暗焰堂兄弟分成了两拨，无不依计行事，跑得倒也顺遂。

  然而杨言和萧景清毕竟都带了伤，本就比另几路更容易留下蛛丝马迹，上官家又是地头蛇，熟门熟路不说，上官夫人盛怒之下又放出了金色响箭，高手尽出之下，到底在漫山遍野拉网似的搜捕中捕到了杨言和萧景清的踪迹。眼看着身后的人越来越多，杨言也不惧，一抖缰绳，就上了一条只容一马通过的羊肠小道，不多一会儿，就将后面跟过来的一堆人遛成了一线沿山盘旋蜿蜒的细长尾巴。

  如此一来，身后实际紧跟的便始终只得一二人而已。杨言也不回头，直接从怀里摸出装墨玉珠的锦囊，往萧景清手里一塞，简单地嘱咐了几句手法后，后者依言扬手看准了一弹就是一个，一个一倒，少不得就将路堵上了半晌。一时间，两方的距离倒是越拉越远了。

  “这个法子好。”萧景清弹得高兴，禁不住大呼过瘾，只是声音却有点发颤。杨言眼风往后一扫便是满目鲜红，忍不住眉头就是一皱。

  “没事，就是刚被扎的那一下有点深，多流了一点血，不要紧的。”萧景清觉出了杨言的异样，忙故作自如地安慰。

  杨言没吱声，握着缰绳的手却不动声色地紧了紧，加快了脚程。可惜小道狭窄，纵使杨言有心，马也实难跑得开，而墨玉珠又有限，追击的又多是高手，萧景清手中的锦囊一空，片刻功夫便有轻功不凡的人重又追了上来。不多一会儿，上官夫人也收到了信儿带着群豪赶到，仗着人多地形熟稔，立时就分派了人从旁绕道围堵。

  眼看着形势愈发危急，也不知杨言是不是慌不择路，竟自己将马跑到了山边，而追击的人许是被墨玉珠打怕了，也不敢靠得太近，只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一点一点地压了上来。

  对面的山尚有二十丈之远，根本就跳不过去，前已无路之下两人不得已只好下了马。萧景清失血过多，脸色惨白，周身发软，脚一沾地就是一个踉跄，却仍不由分说强撑着挡在了杨言的身前。

  “你……”杨言神情复杂，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萧景清闻声回头咧了咧嘴，露出了一个虚弱的傻笑。

  不管怎样，他总挡在她前面就是，能挡一时便是一时。

  “杨言，你已插翅难飞，还不束手就擒！”上官夫人踏上前来，面沉如水。

  杨言回头看了一眼山对面，又看了一眼义无反顾地挡在自己前头的萧景清没有半点血色的侧脸，忽而一笑，朗声道：“你怎么知道我长不出翅膀？”

  “什么？”上官夫人刚一皱眉，就见对面山上一根铁索呼啸而至，被杨言一把抓住，往腰间一绕，利落地将自己与萧景清一并捆住，低声嘱咐了一句“抓紧了”，一拽铁索，对面接应的人会意，使劲就是一拉，两人便在上官夫人一声“快拿住她”的高呼中从山边一跃而起被那铁索一气儿地拉向了山对面。

  “放暗器！”端木腾再忍不住，抢身上前，一把夺过一人手里的长剑就掷了过去。已看得目瞪口呆的群豪这才醒过神，也不管什么准头不准头了，有样学样，纷纷将各类刀枪剑戟镖针铁蒺藜什么的往二人身上扔。杨言冷笑一声，拔出腰间软剑，一手长剑，一手软剑，两团剑花一路舞过去，将漫天兵器尽数扫落，半点也没沾上二人的身，众目睽睽之下安然落到了山对面。

  “这下好了。”萧景清一直紧绷的心弦一松，终于再也支撑不住，有心冲着杨言笑一下，结果嘴角一动，眼前就是一黑，整个人就往地上瘫了下去。

  “萧景清！”杨言一声低呼，一把将人扶住了。

  等萧景清头重脚轻地终于醒过来时，外头的天已经全黑了，而他自己正躺在一间不知哪里的农舍之中，伤口都已包扎处理完毕，连衣服都已换过，虽然该疼的地方依旧疼，但总算周身清爽。四面的土墙黑黑黄黄，正中一张方桌摇摇欲坠，上面一盏昏黄油灯一跳一跳，一个模糊的身形正守在灯下，撑着的脑袋一点一点的，显然已是困极。

  “蔡……大哥？”萧景清就着半明不暗的灯光辨认了一下那个很是眼熟的身形，有些不确定地唤了一声。

  桌旁的人一个激灵一弹而起，果然是那赤脚大夫。

  “哎呦我的小祖宗，你可算是醒了，这都一天一夜了，你再不醒，阁主就该飞鸽传书把谢亦白那个祖宗唤来了，他一来，我可就倒霉啦。”赤脚大夫手忙脚乱地过来将萧景清半扶了起来，将人从头到脚查看了一遍，自顾自地絮絮叨叨了两句，忽而一拍大腿，连道“糟了糟了”，也不与萧景清解释，丢下人一阵风似的就夺门而出了。

  “哎……”萧景清本还想问问杨言怎么样了，结果眼皮子一眨，连那赤脚大夫的一片衣角都还没摸上就不见了人，只好顶着一头雾水自己爬了起来，本想四处查看一番，结果脚刚一沾地，眼前就直冒金星，一时捱不住，“哎呦”一声就跌了回去，眼看着后脑勺就要磕到床沿，一阵风一过，被一双手险险扶住了。

  “小心。”

  萧景清心头一跳，一抬眼，果然与杨言四目相接了。

  “都这个样子还乱动？蔡长老也是，也不看着点。”只一下，杨言便收回了目光，而后麻利地将人搀了起来扶着坐回了床上，转身又将刚放在桌上的粥端了过来，径直在床边坐了下来，用勺子搅动了一下，仿佛再自然不过地舀了一勺就送到了萧景清的嘴边，“先吃点东西吧。穷乡僻壤的也没什么好的，也就能弄点鸡汤熬熬粥垫垫。”

  “哦。”萧景清也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从头到尾就只知道直愣愣傻乎乎地看着眼前的女子，直到那勺粥都到了嘴边，才将目光从杨言蒙上了一层疲色的眉眼上移了下来，旋即就被那已经有些发灰的白衣上一大块深褐色的斑痕狠狠刺了一下眼。

  “怎么这么多血？上药了吗？”他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把捉住了杨言手腕。

  杨言一愣，随即明白过来：“那是你的血。”

  “啊？哦。”萧景清讪讪地松了手，摸了摸鼻子，干干一笑，“这样啊……还挺多的哈……把你衣服弄脏了，真是……对不住。”

  杨言笑了笑：“一件衣服罢了，不值什么的，回头换一件就好。”

  “哦，那就好，那就好。”萧景清连声道，也不知是说给杨言听还是在安慰自己，末了忽而又想起了什么，忙又问，“那你的伤呢？”

  杨言似是一怔，接着露出了一个宽慰的笑容：“我不要紧的，放心吧。”说着，把勺子往萧景清的嘴边又递了递，“吃吧。”

  “哦。”萧景清这才一颗石头落了地，心下一宽，下意识地就张了口，也不管烫不烫，咕嘟一下就吞了进去，只觉得鲜美异常，等再要吃第二口时，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勺子原来是在杨言手中，自己刚刚竟是直接就着她的手里吃的粥，一张脸“轰”地一下就红了，还软着胳膊就伸手要将碗抢过来，“我……我自己……来……就好。”

  杨言也不以为意，笑了笑，将碗送到他手里就起身坐回了桌边。她这一走，萧景清身边一空，心下又觉得一阵无着落起来，本就发软的手不由地一颤，险些将碗翻了去，差点惊出一身冷汗，忙定了定神稳住手，想着快刀斩乱麻，埋头呼噜呼噜地就死命划拉起来。

  等一碗粥尽数下了肚，热乎乎地暖了五脏六腑，萧景清整个人才略缓过来一点，虽然头仍有些发晕，但手脚总算有了点力气，刚想着自己起身放碗，结果只一动，杨言就过来顺手接了过去，他两手一空，刚刚的不自然顿时又蹿回了脸。

  杨言却好似根本没注意，将碗往桌上一放折回来就牵起了萧景清的手，三根手指一伸就搭上了他的脉。萧景清被那冰凉指尖一激，脸上反倒更热了，心如擂鼓般扑通扑通地越跳越快，拉都拉不回。他情知如此下去杨言必会发现不妥，有心抽手却又怕欲盖弥彰，更不敢去看杨言的神情，只好坐在那里闭着眼睛掩耳盗铃，一时煎熬得格外销魂。

  偏杨言从头到尾只略抬了一下眼皮看了他一眼，便再无其他表示，末了倒好似全无所觉般撂了手，又若无其事地从桌上的茶壶里倒了半杯茶递了过来，道：“还好。不过到底失血过多，等这一阵折腾完了，得好生调养一段时日。对了，你们青云山的内功心法乃玄门正宗，你每日依法打坐调息几次，会大有助益的。你也是的，当时的情形是何等凶险，不要命了吗？”

  竟顺口就数落上了。

  见杨言绝口不提自己那根本做不得准的脉象，萧景清顿时就如蒙大赦，哪还管什么数落。只是说也奇怪，他这一口气松下来，却意外地没有全然舒坦，倒生出丝丝难以与外人道的莫名空落来。

  好在杨言既提到了当日的情形，萧景清那一腔对正派积攒已久的失望立时就压下了那点失落，遂道：“是那些人欺人太甚！还名门正派呢，颠倒黑白以多欺少以大压小背后偷袭，不要脸的事简直都让他们干遍了。”

  先义愤填膺了起来。

  杨言只当他大侠毛病发作，不禁失笑：“即便如此，你萧大侠也不必将命都搭上吧？”末了，自嘲地一笑，“再说了，你没听那些人一口一个妖女地叫着，可见我也不是什么好人。”

  “你不是！”萧景清一听杨言这么说自己就先急了。

  “不是什么？”杨言有些好笑地看着他。

  “你才不是什么妖女。”萧景清一脸的认真。

  “哦？”杨言似笑非笑地一挑眉，“那我是什么？”

  “你是……”萧景清一时语塞，他本想说“好人”，可又觉得简单的“好人”又好像远远不够，思来想去，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竟先红了脸，一张嘴张了又张，最后逼到不行，急道，“你不要这么说自己。我的命都是你救的……”

  “是吗？”杨言神情淡了淡，垂了一下眼眸，继而抬眼笑道，“我救你不过是举手之劳，你实不必以命相还的。好了，不说了，你先好生休息吧。现在外头到处都是抓我们的人，这阵子只怕还有的折腾呢。”说着，收了碗就要起身。萧景清一见她要走，本能地就不愿，隐隐觉得杨言似是误会了什么，却又说不出是哪里不妥，只觉得好像不说点什么做点什么，等杨言一出这个门，一切就无法挽回了。可他本就不是口舌伶俐之人，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眼看着人都已经到了门口，阵阵发急之下便冲口而出道：“不是这样的！”

  杨言在门前停了步子，顿了顿，终于回过身，神色异常平静地看着萧景清道：“不是什么？”

  “我……”萧景清与那双波澜不兴的眸子一对上，胸口就腾地一下起了一团火，“呼”地一下就燃遍了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