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九十章 心 意 二
他脑袋顿时一片空白,只好凭着本能结结巴巴地解释:“我……我不是因为你救了我的命……不是,你救了我的命……不是,我……”
满头大汗,语无伦次,狼狈不堪,可笑可叹。
杨言终于忍不住弯了弯眉眼,竟是难得的纯粹。
满室生辉。
萧景清看得发怔,忽而就想,若是自己每日都能让她这般笑,也就不枉此生了。
一时间,也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他舌头竟再不打结,张口道:“我救你,不是因为你救了我,我……我只是不想看你受伤有事。”一说完,忙通红了一张脸垂了头,再不敢抬眼。
杨言眼中神情莫名,没作声。
平心而论,她起初对萧景清还是利用得多,被那八名杀手围攻时为防他临阵倒戈,甚至对他还用了点手段。至于两次着人为他治伤,除了看他生性纯善不忍见他送了性命外,多还是为了报答他拔刀相助之谊。不成想一不留神竟换回了一腔如此火热真挚的情意,虽不曾道明,但以她的玲珑剔透,又如何不觉?她虽表面看上去冷情,但并不是真的铁石心肠,别人对她的一分好,她尚且想着要还上十分,如今萧景清为了救她连自己的命都不要了,她又怎能不动容?只是她一向对情爱敬而远之,既嫌麻烦,又多有不信,所以萧景清既然傻乎乎地说不破,她便也只作不知,想着日后总归用别的法子还了他的救命之恩便是。更何况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趁早了结了反而明智。然而不知为何,明明已经下定了决心,临了她却又迟迟不决了,一来二去,倒让萧景清把话说了出来。想她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素来杀伐决断积威甚重,纵有人有意,又哪里敢在她面前肆意表露。如今平生头一遭被人送了一捧火似的真心,一时竟有点不知所措了,只觉得猝不及防间一腔肺腑被烧得滚烫,却并不难受,只有些古怪,又有点新奇,更多的却是暖,暖得让素来习惯寒凉的她竟隐隐不想放手了。
说到底,自己还是在冷夜中呆得太久了吧?杨言禁不住轻轻一叹。
萧景清见杨言不说话,以为自己惹了她不高兴,心内不禁一灰:“对不住,我不是……”
“我知道。”杨言忽而道。
“啊?”萧景清闻言头就是一抬。
杨言不自觉地偏了一下头,躲了一下那灼人的目光,轻声道:“我都知道。我……很欢喜。”
说完,耳朵尖一红,转身就出了门。
剩了萧景清一人在屋内一愣,待咂摸过味道后,一双眼便越来越亮,咧着嘴原地就呆呆地笑了起来,浑然不觉那赤脚大夫重又进了屋,被唤了几声也不应,慌得那赤脚大夫一把掐上了他的人中,这才“哎呦”一声回了神。可惜说不得几句就又开始走神傻笑。赤脚大夫无法,只得连连摇头道“魔怔了”,便也随他去了。
然而所谓乐极生悲,他失血过多本就体虚,如今骤然狂喜,不免五内失和,当晚就发起烧来,紧跟着就发了一场大病,以至于接下来差不多有半月的时间都在迷糊中度过,中间被人抬着转移了好几次都不知道。好在赤脚大夫医术高明,他又年轻底子好,虽被正道围追堵截得没几日安宁,但到叶子泛黄时,竟也慢慢好了起来。等后来频繁的转移告了一个段落,他们最终在了一个干净清爽的小院安顿下来后,又休养了一个月,便也恢复了力气。只是从那一晚后,虽然有几次朦朦胧胧间他似乎感觉到了杨言就在身侧,但醒来后却一次也未见着人。萧景清知道外头形势紧张,杨言只怕分身乏术,暗暗心急之余,只恨自己一身伤病帮不上什么忙,是以略好点便加紧练功。赤脚大夫几次规劝无果,也只好由着他了。好在青云山是玄门正宗,他每日打坐练气练剑下来倒好得更快了。
这一日晨光正好,萧景清便照例提剑出了房门,刚在院中摆了个起手式,就听得一墙之隔的院中似有人在动作。他在这里住了好些时日,虽从未到过那边,但也只知道那院中除了一颗高大茂密的白果树并没有住人。如今陡然听见了人声,一时好奇,便走到两间院子的相隔的门前,本想顺着门缝张望一番,谁知手一伸,门竟然没上锁。他索性一推,随着吱吱呀呀的门响,一步跨过了门槛,只一眼,整个人就呆了。
只见一个白影正在院中舞起团团的剑光,上下翻飞起落间,飘逸的身姿带起漫天的白果树叶,在朝晖中,偶有几片落于衣袂发间,被胜金的黄叶一衬,更显得那人一身白衣如雪,黑发如瀑,容色如画,当真美不胜收。
正是杨言。
察觉到萧景清,杨言偏头微微一笑,随即足下一点,一跃至半空,一个剑花一挽,剑尖便粘上了一片小小的金扇,继而展开身法,一招落英缤纷,刷刷地一路舞将下来,带下落金无数,独留剑尖上最初的那一片,落地后的一个旋身,一剑递到了萧景清的面前。
“都到了眼皮子底下了你还不躲,看着我干嘛?”杨言见他不避不让,只呆呆地站着看着自己,不禁笑道。
“真好看。”萧景清喃喃道,也不知是说给杨言听,还是说给他自己听。
“什么好看?”杨言有心逗逗这个呆子,头一偏,略带戏谑地问。
“剑好看。”萧景清下意识地张口就来,答得一脸的认真,“人更好看。”
杨言万没想到他竟这般诚恳直白地夸上了,倒先红了脸,忙有些不自然地收了剑。她这一剑一收,萧景清也回了神,方反应过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禁不住也红了脸。一时间,在这秋风微凉的清晨,两人竟都不约而同地觉得有点热了,忙转了话头,谁知一出口,却是杨言一句“你的伤……”,萧景清一句“你伤好了没……”,竟又撞到了一处,两人一愣,便都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没事,倒是你,蔡长老跟我说你都不好生养伤,不要命了吗?”笑过后,到底还是杨言先开了口。
萧景清不成想赤脚大夫竟会告状,只好摸摸后脑勺讪笑道:“真没事。我练一练反而好得更快呢。”说着,忽而想起外头正道的围追堵截,心内一紧,满脸关切地又问,“外头……”
杨言心内一暖,了然一笑:“已经没事了,放心。”
萧景清这才松了一口气,却不知杨言这一句轻描淡写里饱含了多少惊心动魄。
他们在风离山庄的那一下可算是捅了马蜂窝,各大门派无论出于什么目的,报仇也好,跟风也好,趁火打劫也好,纷纷要对无忧阁下手。一时间风声鹤唳,眼见得一场血雨腥风将至,几场不大不小的火拼后,愈战愈勇的正道群雄却发现磨好的刀竟寻不着落点了,仿佛一夜之间,无忧阁明里暗里的据点堂口就被撤了个干干净净。如此一来,有如无头苍蝇一般的正道群雄只好将拉满的弓对准了唯一能抓住点踪迹的杨言这一行人,纷纷加入了上官夫人等人的追捕队伍。
面对几乎是整个江湖的围捕,纵使杨言准备周全行事缜密小心,又充分利用了这些门派面和心不和造成的空隙,他们仍一度几无藏身之地。然而说来也怪,也不知是不是这些个正道运气不好,有几次他们眼看着就要被囫囵包了饺子了,杨言甚至都做好了突围拼命的准备了,那些人竟总在关键时刻棋差一招,让他们险而又险地脱身而去。
就这样轰轰烈烈地折腾了一月有余后,好些人见难以有功,少不得就开始懈怠了。到后来,虽仍有上官夫人等人不依不饶,但绝大多数的人实际上都已先后放弃。杨言趁势耍了一手漂亮的金蝉脱壳,终于得以彻底从包围圈中跳了出来,可以在这个小院里喘上一口气了。只是保险起见,少不得得继续蛰伏一段时间罢了。
“对了,就算着力配合,你的两仪剑法与我的九转逍遥剑法又怎么会如此相合呢?当日与那八个杀手交手时太过匆忙,倒不明显,这次武林大会上两套剑法配合的威力之大,真是大大出乎意料啊。”杨言扫了一眼萧景清手中的剑,忽而想起了这个问题。
萧景清对此也十分困惑,遂将当日在洞底参透“世无可避”时的前前后后说了一遍,末了道:“当时我就在想,莫不是我们这两套剑法其实大有渊源?”
杨言也很是不解,沉吟半晌,到底还是摇了摇头:“不应该啊。无忧阁的武功典籍中并未有任何两仪剑法的记载。而且两套剑法的剑招数目差得实在太远,论理无论如何都不可能配上的。更何况,我们两派素来对立,又怎么可能有什么渊源?”
萧景清也知这个想法太过异想天开,然而却又并不甘心,遂提议道:“不如咱们试着将每招都配一下先看看?说不定会有什么发现呢?”
杨言正好手头无事,加上对两者的配合也十分好奇,便欣然道:“也好。”
于是,接下来的几日,两人便在院中试着将两套剑法一招一招地拆开来配合。杨言先前所料果然不错,两套剑法的招式数目相差太远,的确不可能每一招都能配合得天衣无缝,但九转逍遥剑法每一式每一个变化的头一招却总能与两仪剑法的某一招配合无间,实在让人啧啧称奇。两人照此练下来,竟真的用八十一招九转逍遥剑法与两仪剑法配成了一套合璧。萧景清对此自是喜不自胜,杨言心里也觉得十分有趣。
只是总不能一直练剑,闲下来的时候,既不能出去,杨言便多捧一本书或打打棋谱或写两笔字,倒觉得难得闲适。萧景清却有些难过了。他本就是个喜动不喜静的性子,打小又没怎么好好读过书,琴棋书画更是一窍不通,虽有杨言在一旁相陪,但日子一久,如何能坐得住?有时看杨言捧着一本书觉得新奇有趣,想试着读一读,结果要过来往往翻不到两页就睡得口水横流。杨言也只得在一旁摇头失笑,暗里藏着促狭劲儿上来,偶尔便趁他睡得香甜提笔给他脸上添上几笔。
只是这样终不是长久之计。
好在待院里的那株白果树叶子落得差不多时,外头的风声也渐渐地平了。这一日天气正好,杨言便提议出去逛逛。
“可以出去了吗?”萧景清一脸的惊喜,两只眼睛一闪一闪的。
杨言点头:“嗯,可以出去走走了,不过咱俩得先换身衣裳。”
“太好了。”萧景清雀跃不已,自是无有不可。不一会儿,便先换了一身乡下小子的打扮出来了。他第一次见杨言就是一副书生模样,便以为这次她还是会扮个书生,心里正想着当日两人相处的趣事,忽而听得杨言在身后说“好了”,一转身,眼睛就是一亮。
却见杨言一身布衣荆钗,垂了一条大辫子,活脱脱地竟成了个村姑。只是她眉眼在那儿摆着,着力伪装之下,虽掩去一身大家气度,但自有一番质朴动人。
“怎么,不好看?”杨言见他这般反应,下意识地理了一下辫子,倒有些不自然。
“不不不,”萧景清忙紧着否认,“好看,这个样子特别好看。”
大概世间女子被人夸赞容貌是没有不高兴的,杨言也不例外,心里一甜,有些不好意思,遂撇了一下嘴掩饰道:“这衣服破破烂烂的,有什么好看的?难道以前不好看?”
“不不不,以前也好看,就是……”萧景清挠了挠后脑勺,有些不知该如何形容,“嗯……就是觉得现在这样更亲切。”
杨言不禁失笑,心道:“这日后却不好办了。”
可惜两人这一趟门最后还是没出成,临要跨门槛了,尹见月却来了。
“从小白脸换成了愣头小子,就跟着也穿得土里土气了?没出息!”
照例一开口便没有什么好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