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第九十三章 师 徒 三
杨言怔了一下,随即慢慢靠回椅背,闭了闭眼:“人现在在哪儿?”
“就在镇子外头。谢堂主之前就下了令,要将四儿交于阁主处理。”阿凉答道。
杨言轻笑一声:“师兄还真是……罢了,天一黑就送进来吧。”
“其实……”阿凉欲言又止。
“其实什么?”杨言问。
阿凉咬了咬牙:“属下觉得四儿勾结外敌,背叛阁主,证据确凿,完全可以按照阁中规矩直接处理,不用劳烦阁主……”
杨言摇了摇头:“不当面说个清楚,她是不会服气的。更何况,既然人是我领进无忧阁的,也是我亲手教养长大的,临了,于情于理,我也该亲自送她一程。”
“阁主……”阿凉闻言心里就是一揪。
杨言打断道:“不就是个叛徒嘛,又不是没处理过,她也不见得有什么特殊吧?”说着便摆了摆手,示意不必再言。阿凉无法,只得暗暗叹了口气,自去传命。
阿凉一走,杨言也没再去找萧景清,一个人在桌后坐着,出了一会神,便将本来留待明日处理的一摞文书拿了过来,一直到亥时阿凉回来,仍就着一盏昏暗的油灯奋笔疾书。
“人带来了?”杨言连头都不抬。
“是,就在外头。”阿凉欲言又止,“不过……”
“不过什么?”杨言眼皮子一抬。
“捉人的白水堂兄弟为了将那几个助她逃跑的人挖出来不得已用了点手段。”阿凉吞吞吐吐,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杨言的神色。
“这不是很正常嘛。”杨言倒是一脸的无所谓,撂了笔,道,“带进来吧。”
“是。”阿凉冲着外头一个手势一打,两个白水堂的人便将一个头罩黑套一身衣衫破烂被血的人绑着押了进来,看身形,正是四儿。
阿凉一挥手,自有灰影上前将门关好,守在门口。
“跪下!”一个押人的白水堂弟子直接一脚踹在四儿的腿弯,后者闷哼一声,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老实点!”
“启禀阁主,叛徒带到。”另一个负责押人的弟子道。
杨言点点头:“辛苦了。把她头罩摘了吧。”
“是。”说话的弟子转身一扯,便将头罩取了下来,露出了一张满是污渍的小脸,嘴里塞着一把麻核,披散着的头发脏乱虬结,远不是当日那个娇憨可人的模样,只一双眼睛在最初因为乍然出现的光亮本能地眯了一下后,待看清上首坐着的是谁,便立时迸发出灼人的恨意,闪闪发亮。
“咱们四儿姑娘可最是伶牙俐齿了,堵着她的嘴作什么?我还想听听她想说什么呢。”杨言却不为所动,淡淡地吩咐道,白水堂的弟子犹豫了一下,到底还是依言取出了她嘴里的麻核。
“杨言!你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我杀不了你我认栽!有本事你就一刀杀了我!少在这儿惺惺作态!”果然,麻核一取,四儿便恨意滔天地咬牙对杨言喝骂了起来,慌得那白水堂的弟子忙就要将她嘴重新堵上,却被杨言摆手制止了。
“怎么,不叫阁主姐姐了?”杨言端详了她片刻,轻笑一声,道,“我要是没记得,你自小一口一个姐姐叫得可亲了。”
四儿一口就啐在了地上:“什么姐姐?我那是瞎了眼!居然把你这么个东西认作是好人!我呸!”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一旁的阿凉头一个听不下去了,“当年阁主把你从滇西捡回来对你哪点不好?你的良心都让狗吃了吗?”
四儿“哈”地一笑:“良心?柳墨凉,你怎么不去问问你的好主子还有没有良心?什么对我好?她前脚杀了我爹,后脚却将我接到身边看护,不是虚情假意伪善至极又是什么?我只恨那些个所谓的名门正派太脓包,没在武林大会上直接杀了她!”
“你不要在这里胡说八道!”阿凉已然怒不可遏,“你爹……”
“你果然都知道了。”杨言淡淡地打断了阿凉的话。
四儿得意地瞟了阿凉一眼,下巴颏一扬:“没错。我都知道了,白水堂长老廖元就是我爹。怎么,你以为你真的能瞒我一辈子?你以为当年的人被清理得清理,收服地收服,便再没有人能说出真相了吗?杨言,人在做,天在看,这世上可没有不透风的墙!”
阿凉一听就急了,看了一眼神情有些尴尬的两个白水堂弟子道:“你这是听哪个混账东西说的?廖长老根本就不是……”
“没错,你爹的确就是先头白水堂的长老廖元,他也确实是死在我手下。廖长老一生未娶,只在滇西曾与一白蛮姑娘有过一段情缘,那位姑娘为他生了一个女儿,就是你。”不等阿凉把话说完,杨言就痛痛快快地承认了,又对着两个白水堂弟子补了一句,“廖长老也的确是我杀的。”
“哈,你听听,你听听!”四儿先是一声大笑,连道,“她都承认了呐,都承认了……”说着说着,竟呜咽了起来,“可怜我爹,因着对老阁主的忠心,在楚放面前一心护她,可她却为了取信楚放,恩将仇报,一剑杀了他……而我却被杀父仇人日日带在身边全不知情!七年啊,杨言,七年!我只恨自己武功不济,不能亲手为爹爹报仇!”
“所以你就勾结了外敌背叛无忧阁?”杨言神情冷淡地接道,“如果我猜是我没错,正是那人告诉你当年的旧事吧?是谁?”见四儿死死地抿着唇不作声,杨言倒也无所谓,“不说?是楚放吧?”
四儿一下就瞪大了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你怎么知道?”
杨言便笑了:“我怎么不知道?嗯,我还知道他应该是去年中秋前就找上了你,可对?”接着,不等四儿答话,便自顾自地往下说,“我不知他用了什么法子让你信了他的话,总之此后你便开始在阁中散布谣言,一面挑拨我与尹堂主的关系,一面不停地撺掇着我去一趟南京,对不对?”
四儿鼻子里哼了一声,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依你的性子,合该直接给我下毒才对,居然能一直忍着帮着楚放出阴招,我教你这么多年,还算有点长进。”杨言竟一脸的欣慰。
“你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你以为我不想?”四儿恶狠狠地瞪了杨言一眼道,“柳墨凉和谢亦白这对狗男女把你身边护得跟铁桶似的,我那点毒又瞒不过谢亦白的眼睛,我根本寻不着机会!”
“所以你就与楚放狼狈为奸,处处为他通风报信,让他派人追杀阁主?”阿凉一双手握得死死的,显然在竭力克制自己一巴掌挥出去的冲动。
“没错。”四儿神情傲然,继而咬牙道,“可惜楚放那个废物,从扬州到南京的路上一次,侯府瑶芳居一次,城外河滩一次,三次机会,竟然一次都没成,真是枉费我千方百计地为他报信。”
她倒是痛快,一股脑地都认了,倒与杨言先头的猜测没差。只是那些杀手个个身手不凡,有几个还使着幽冥老人那一路的功夫,实在不像是能替楚放这样的丧家之犬卖命的,难道说那厮其实另有投靠?
“那我们进南京城的那一次呢?是不是也是你?”阿凉追问道。
“没错,是我故意露了个破绽引得那些正道弟子注意的。能借刀杀人又有什么不好?”四儿一脸的不在乎。
“那武昌城利用秦香主的伤消耗我的内力,又将张百花引来,也都是你自己想的招吧?”这次是杨言开的口。
四儿一笑:“那次可真是天赐良机,不对,应该是上官斐赐下的良机,本来楚放的杀手已经追过来了,我不过是想顺水推舟锦上添花罢了。谁知你运气那么好,都死到临头了,一次一个青云山的傻小子相助,一次一个贵公子哥儿帮你挡在前头,真是好命!话又说回来了,你是不是就是那次怀疑上的我?”
杨言摇了摇头:“当然不是。”
“不是?”四儿皱了一下眉,“也对,你那个心眼就跟个筛子似的,防谁都跟放贼似的……”
“闭嘴!”阿凉忍不住就是一声喝,可惜四儿现在已经是破罐子破摔,只斜了阿凉一眼,便满不在乎地接着问道,“说吧,你是什么时候怀疑上的我?扬州还是南京?好歹让我做个明白鬼。”
杨言倒干脆:“去年中秋,无忧阁。”
“什么?”四儿如遭雷击,“你……”继而凄然一笑,“可笑我竟一直自作聪明。原来你竟都知道?那你为何不拆穿我?”
杨言摇了摇头:“一开始我也不确定,只是隐隐有些怀疑罢了。更何况,”杨言顿了一下,一字一句地接着道,“放长线,钓大鱼。我教过你的。”
四儿一愣,随即颓然地垂下了眼,
杨言的确教过她。不止是这一点,还有好多好多,只要她感兴趣,杨言无不倾囊相授,她们名义上是主仆,其实说是师徒也不为过。
“楚放现在放在明处的势力应该都被你扫清了吧?”四儿苦笑一声。
杨言也不隐瞒,一面把玩着手边的镇纸一面道:“差不多了吧。”
四儿点了点头:“也是,你的手段……”说着,竟笑了一声,“好罢,我认栽。你还有什么想问的?你放心,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将那几个帮我出逃的人供出来的。”
“你这会倒想到兄弟义气了?”杨言嗤笑一声,不无讥讽。
“你什么意思?”四儿多少也听出了点不对,抬眼问道。
“什么意思?”杨言把玩着镇纸的手一顿,脸一沉眼一眯,“你还有脸问我什么意思?你父亲一辈子从未做过半点对不起阁中兄弟的事,你倒好,要杀我也就罢了,但南京城外你故意露破绽的时候就没想过魏嬷嬷和莫大叔也在?都是看着你长大的,我与你有杀父之仇,那两个老人家呢?与你也有仇吗?还有那秦悠然,与你更是从无瓜葛,那王掌柜父子那般信你,让你救治他们香主,你倒好,竟反过来给人下毒!你将尹见月从地牢里带出来的时候难道就想不到那些信你帮你的人将来会受牵连吗?!”
“我……”
“我什么我?”杨言哪容得她回嘴,手一挥,镇纸就飞了出去,正砸在四儿面前,摔了个粉碎,“我看你是被猪油蒙了心,脑子勾了芡了!像你这么个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东西,居然还有脸在这里假充义气?”
“那也是因为你!”四儿一咬牙,梗着脖子就顶了回去,“要说牵累,那些人也是被你牵累!说得好像你就有多仁义似的,我呸!”
“放肆!”阿凉恨不得一掌劈死这个狼心狗肺的,手一动,却被杨言抬手制止了。
“阁主!”阿凉气急败坏。
杨言却没吱声,只是静静地看着四儿,神情莫名,半晌,忽而起了身,从书案后头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她的面前,直接就在镇纸的碎渣中蹲下身,从进屋起第一次与四儿平视了起来。
四儿被她看得无端发慌:“你想干什么?”
杨言也不答话,只是皱了皱眉头,叹了口气,顺手就熟稔地帮她整起衣领来,直到每一个褶子都被抚平,又从袖子里摸出了一块手帕,再自然不过地帮她一点一点地擦起脸来,一边擦,一边轻声嗔怪道:“小姑娘家家的,怎么就把脸弄得这么脏呢?”
四儿一怔,随即心中就是一阵酸涩。
她从未见过父亲,母亲嫁给继父后又对她疏于管教,所以她打小就是个不折不扣的野孩子,被杨言带到无忧阁后仍是不改顽劣,每每折腾地一身土一脸泥才肯罢休。杨言事务繁忙,有时一天连口水都顾不得喝,然而只要看见了,便总会像现在这般皱皱眉头,蹲下身亲自帮她整理,再唠叨一句“小姑娘的脸不可以弄得这么脏”。每次她都笑嘻嘻地应得极好,然而转背却仍是照旧,甚至渐渐成了一种习惯了。
而如今,一切都变了。
“用不着你在这里假惺惺。”四儿咬了咬牙,狠狠地将头扭到了一边。
杨言的手下一空,一愣之下有些自嘲地一笑:“你说得原也不错。”言罢,也不坚持,直接就收回了手,站起了身,却没回去,只居高临下地看着四儿,良久,轻轻闭了一下眼,再睁开时,已然神情冰冷。
“带下去吧,不必再审了,依规矩处理就是。”杨言摆了一下手。
“是。”两个白水堂弟子顿时如蒙大赦,立时就麻溜地将人拖了起来,一人抬手就把一把麻核往她嘴里塞。刚刚还对着杨言一身怨憎戾气的四儿愣了一下之后似乎终于意识到了什么,开始疯狂地挣扎起来。两个白水堂的弟子一个不防,手拿麻核的那一个竟被她咬了一口,本能地一缩手,就被她挣脱了出去。他二人都是谢亦白手下的得力之人,谁成想今儿竟被个小丫头害得在阁主面前屡屡失手,早已是不耐,当下便也不再客气,喝了一声“老实点”,一左一右将人死死制住,一人抬手一把捏住下巴,一抬,便迫着四儿张了嘴,另一人迅速一把麻核就塞了进去。四儿挣扎不动,嘴一满,两行清泪终于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直到这一刻,她才终于意识到,她的阁主姐姐是真的要杀她。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
漆黑的头罩再度落下,隔断了她望向杨言最后的目光,随即便浑身瘫软地被拖出了房门,拖向院门。从头到尾,杨言就这样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
而后院门大开,露出了等在门口的萧景清,也不知站了多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