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雨濯尘归

  杨言倒没想到她自己先挑明了，张了张嘴，到底顾念着她的旧症，没作声。

  尹见月却笑出了声：“天宽地阔？这是那个糟书生教你的吧？”不待杨言回答，便接着道，“他说的也不错。只是天大地大，若无师兄相陪，三千景致于我都是一样。”

  “师傅……”杨言还是第一次听她这么心平气和地说起父亲，乍闻之下，不禁大为震动。

  “你懂个屁！没心没肝无情无义的狼崽子！”尹见月一眼瞟过来，竟爆了粗。

  “你！”杨言不妨间被喷了一脸，正要火起，就听见尹见月紧跟着自语道：“你不会懂的。有他，每一日都是欢喜，便是一块土石看在眼里也是美得不行；无他，这一颗心就像悬在了山崖，四面都空落落的，好像哪里都安不了家。”

  “师傅——”杨言心尖忍不住微微一酸，蹙了蹙眉。

  尹见月咂了一下嘴：“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这人呐，活一辈子，总得有个念想。对我来说，师兄就是那个念想。你总说外头有很多景致可看，可又怎么知道我钻进去不肯出来的地方就没有另一种值得看一辈子的好景致呢？”说罢，吸了口气，冲着杨言就绽开了一个孩童般的微笑，落在高高的窗棂漏下的阳光中，纯真而又明艳万方，一时间，似乎一身岁月的痕迹都尽数褪下，依稀间又是当年杨言初见她时那般动人的模样。

  杨言顿时就明白，跟这个女人说什么都不会管用了，思及此，不禁暗暗了摇了摇头，随即又觉得有几分好笑：这世间从来是尔虞我诈的多，真情真心的少，有限的那么一点，好像也就只有尹见月这样的疯子才能抓着几分，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看来，我是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你了。”杨言轻轻一叹，“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尹见月收了笑，一瞬间又恢复到了日常的尖酸：“能怎么样？我这不自行过来请罪，等着你杨大阁主接着关我呐。”

  杨言无奈：“师傅，你就不能好好说话嘛。”

  尹见月“哼”了一声，却没着急开口。

  她本是兴师问罪来了，然而与杨言刚刚过了几招又说了那一篇话后，好像又不生气了。

  大概她也清楚，就算不愿，在这世上，有些话她也只能同这个所谓的徒弟说了。至于杨言的那些算计，反正她就是个混蛋师傅，教出个混蛋徒弟来好像也挺正常的。何况自己从前不过是看在师兄的份上给那丫头一口饭吃把人囫囵大罢了，就凭她从前对杨言干的那些混账事，还有屡屡触犯的阁规，就算真的被杨言借刀杀人结果了，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

  更何况，无论出于什么目的，这个徒弟还是拼了命地把她救出来了。

  虽然不想承认，光冲着这一点，尹见月还是有些动容的。更何况，她其实也清楚，杨言如今被太子一党迫到这般地步，甚至不惜以命相赌，出此下策，多少也与她当年强逼着杨言报仇脱不了干系。至于这丫头那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臭脾气，就更是她的功绩了。

  既然大家两两相欠，再要算账就没意思了。

  思及此，她便直接道：“你既不关我，那就不用管我了。”

  杨言原道她是要找茬，一听这话，倒诧异了。然而她也知道尹见月是个言出必行的性子，既然都说出了口，想来定是真的了，遂道：“那你可小心些。先说好，若是你再被人擒住，可别怪徒儿我没本事救你出来。”

  “放心，没你杨大阁主设计，我好着呢。”尹见月的耐性终于用尽，说话间就起了身。

  杨言知留她不住，只好起身相送，想再嘱咐几句，又怕惹她不耐烦。好在她这个师傅武功高强，又江湖经验丰富，加之外头已然风声渐平，想来纵是有事，只怕也是有惊无险。尹见月有一句说的不错，若无她这个作徒弟的设计，还真没什么人能逮住她。

  于是，这对师徒就这样难得平和地一同走出了门。

  “你们……”守在门口阿凉一脸的诧异，显然对她俩竟能好好地把话说完甚感意外。

  尹见月直接就越了过去：“不必送了，又不真心，送来送去的，没个讨人厌。”

  杨言也不坚持，命人取来了一个小瓷瓶，却是谢亦白为尹见月的疯病炼制的药：“我知道你不耐烦喝那苦汁子，就请师兄做成了丸剂。你一个人在外头，多少记得吃。吃完了，只管找人传信回来取就是。”

  “怎么，怕我在外头发起疯来没人管啊？”尹见月一脸嫌恶地看了一眼那瓷瓶，一点也不打算谢，骂了一句“惺惺作态”，却到底接了过去，而后转身就走，一直行到了院门口，才停了步子，似是又想起了什么，犹豫了一下，有点不情愿地转了头：“那日武林大会……你的剑法……很好。若你爹看见，会很高兴的。”

  “啊？”杨言猝不及防地竟被夸了，立时惊得下巴差点没掉下来。

  “啊什么啊？不成器的东西！”尹见月有些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不知是不是被自己难得的温情也感动了，想了想，竟又和缓了神色补了一句，“阿言，听师傅一句，这世上的景致再好，若无人倾心相伴，终究还是没什么趣味的。”

  “师傅……”这回杨言是真的愣了。

  尹见月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什么师傅不师傅的，我告诉你，你那个愣头小子是个好人不错，敦厚老实，可跟你却不是一路的，倒是上次那个小白脸，只怕能跟你这个丫头坏到一处去。反正你自己掂量着办吧。还有，把这一身给我脱了，难看死了。”说着，忽而一个疯念头冒出来，竟觉得杨言跟那个公子哥若是能既相互喜欢，又互相算计，至死不休，不得幸福，倒是个狠狠报复李菡那个贱女人的好法子。她越想越开心，竟“呵呵”地笑了出来，也不与人解释，挥了一下手，便满心快意地大步推门而去。

  留下杨言一人在原地心内五味杂陈，半晌，长叹一声道：“这个女人啊。”

  她心里清楚，下一次再见，就不知是什么时候了。

  杨言刚一推院门，萧景清就一脸关切地迎了上来：“你师傅没有为难你吧？”

  杨言摇了摇头：“她好像今天心情不错。你衣服换了？外头冷，怎么不回屋等？”

  萧景清顿时就舒了一口气：“那就好。我看你师傅说话声气不大好，有些担心她为难你，所以就在这儿等着……”

  杨言心内一暖，忽而想起尹见月临走前说的话，心中一动，状似无意道：“我师傅是挺凶的，从前就常常罚我，刚我还担心来着。你说，要是她今天真的为难我，怎么办？”

  萧景清脸上顿时就挂上了苦恼，半晌，皱着眉道：“那也没办法，师傅总是师傅，师命难违啊……”

  “是啊，师命难违。”杨言眼皮子一垂，几不可闻地一叹。

  不过有个人好像说过会想法子把自己捞出来呢。

  “果然又让那个死女人说中了？”杨言心内苦笑一声。

  “不过，无论她怎么罚你，我总陪着你就是了。”萧景清完全没留意杨言的神色，自顾自地接道。

  “你刚说什么？”杨言有些不可置信。

  萧景清憨憨一笑：“我说，无论你师傅怎么罚你，我总陪着你就是了。无论如何，做什么事只要有个伴儿，感觉就不一样了。”

  杨言先是一怔，随即便笑了。

  两人欢欢喜喜就从后门出去了。

  萧景清自来了这院子就没出去过，当初转移过来时，他本就有些迷糊，又黑灯瞎火的，是以从不知外头院子外头是个什么样。如今跟着杨言从后巷一转出来，才发现这院子竟然与镇子的闹市仅有一街之隔。

  “这难道就是……”萧景清几乎有些不可置信，“……所谓的大隐隐于市？”

  杨言笑着点了点头：“不光如此，还有‘灯下黑呐’。”见萧景清不明所以，便拉着他直接往热闹地方去，“你且看看，还认不认得这个地方？”

  萧景清依言而行，越看越觉得不可思议。

  “这里……我从前常常来的。这儿离青云山也太近了吧，也就不到一天的路啊。”萧景清不由地咋舌道。

  “是啊，谁又能想到我们就藏在了青云山的眼皮子底下呢？”杨言笑眯眯地接道。

  “说的也是。那些人就算把整个江湖翻过来，大概也想不到咱们居然敢往这里躲。”萧景清不由地感叹，遂满心真挚地对杨言道，“你真是太聪明了。”

  杨言猝不及防被这般直白地夸了，不由地有些不好意思，遂转了过去岔开话头道：“今天不逢集，等过两日有集了再去吧，好像还挺热闹。”

  “嗯。”萧景清顿时眼睛一亮，点头道，“这里的集市我熟，回头我带你逛，保准有趣。”

  杨言其实不喜人多，更加不爱往乱哄哄的集市上凑，但见萧景清颇有兴致，便也笑着应了。

  两人只作来投亲的乡下人，在镇上四处走走逛逛。萧景清既来过很多次，自然没什么新鲜可看，于是走着走着，便开始忍不住偏头去看杨言，一会一下，看得杨言哭笑不得，跟他说别看了，刚答应得好好的，转背就改成了偷瞄，瞄完也不知心里想到了什么，还会偷偷地傻笑。街上本就人不多，他这个样子说不得便有些突兀。好在他自己也知道这样不妥，加上两人出来时天色已然不早，过不得一会儿便主动催着要回去了。

  接下来的几日，杨言便忙着处理阿凉带来的一大堆杂七杂八的事。“听风”不会因为无忧阁出了大事就不运转了，同样，由明转暗的无忧阁也不会就此什么事都不需要她操心了。好容易处理完积压的杂事，正想去找萧景清商量第二日出门的事，阿凉忽而神情凝重地进来了。

  “怎么了？”杨言问。

  阿凉神情却不见半点欢喜：“两件事，一是依娘给我来信了。”

  “哦？她这信来的可有点迟啊。”杨言倒笑了，“说什么了？嗯，让我猜猜，除了问咱们好外应该还说了点别的吧？”

  “她担心你倒是真的，只是……”阿凉咬了咬牙，“当初就不该让她嫁给李纪那个混账。”

  “她向你打探了吧？”杨言一点也不意外。

  “嗯。”阿凉点了点头，一脸的鄙夷，“尤其问了暗焰堂，居然还打着担心尹堂主的旗号。”

  杨言笑着摇了摇头：“看样子大人们是真的着急了。也是，眼看就要到手的一柄利刃要是就这么断了，换我也该急了。”

  “那我还回她的信吗？”阿凉问。

  “回，怎么不回？”杨言毫无迟疑之色，“装装可怜，说得情真意切一点，再半真半假地漏一点，总不能叫咱们依娘姐姐过不了关吧？”

  “她都这样了你还顾念着她作什么？”阿凉很是不忿。

  “总得成全人家做一次蒋干吧？”杨言无所谓地笑了笑，若无其事地掩去了眼底一闪而过的寂寥，“好了，这是第一件事，第二件呢？”

  阿凉迟疑了一下，轻声道：“抓到四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