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 摊 牌
王诚本就手脚麻利,府上的下人又无不是训练有素,不到半盏茶的功夫,屋里便重新腾起暖暖的热气,待所有人都退到屋子四围三丈以外时,顾恒才起身亲自给杨言倒了一杯热茶推了过去,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后者从刚刚起就一直藏在袖子里的左手:“喝点暖暖吧。”
杨言大袖掩去了大半手背,两只手从容接过茶盏,浅浅地抿了一口:“多谢,咱们开始吧。”
顾恒点了点头,直奔主题:“我的手下?”
杨言:“倘若过了明日还等不到我出府,昨日那些因伤出府的护卫就统统见不到后天的太阳了。”
顾恒挑眉:“怎么说也有十来个呢,有些还回了兵营,姑娘就这么有自信?”
杨言一脸的无所谓:“不就是暗杀嘛,就不劳世子操心了。”
顾恒自然知道无忧阁的能耐,遂笑道:“若我将姑娘强行带出府呢?”
杨言也笑了:“世子是想试试吗?”
顾恒很快摇了摇头:“不敢,不必,我信。”顿了顿,又问,“所以前日夜里的刺客?”
杨言却不答,只问:“当年楚放那个蠢货应该没死吧?”
顾恒顷刻便明白了:“是,他投靠了汉王,这些年一直在汉王手下做事。想想也是,这世上恐怕也就那么个蠢货,知道了你在我这儿才会不管不顾地派人来刺杀。姑娘这招借力打力真是好算计。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姑娘是怎么知道楚放投靠了汉王?”
杨言答得十分干脆:“猜的。”
顾恒失笑:“既然姑娘手里捏着我的人,我外头也扣着姑娘的一个堂主和一个长老,要不我们同时放人可好?”
杨言点了点头,条件开得极快:“可以。还请世子这就准备一辆马车,送我和花堂主蔡长老离开。”
顾恒稍稍远离了一点桌沿:“没问题,都可以走,不过姑娘你得留下。”
杨言眼中立时就浮起了一层怒气,忍不住冷然道:“顾子远,你就不怕我哪一日一把火把你这破院子给烧了?”
顾恒全不在意:“没关系,这样的宅子阿言想烧就烧,阿言若有兴致,回头帮我把国公府那一条街都烧了更好。”
俗语说狠的怕横的,横的怕混不吝的,顾恒这么一光棍,还真结结实实地噎了杨言一把。
“世子这般强留就没什么意思了。”杨言淡淡地再度开了口,将称谓再度换了回去。
顾恒直起身,往桌沿又靠回去了一点:“其实姑娘想要什么,在下十分清楚,说句实在话,在下对于日后太子殿下的打算其实并没有多大兴趣。眼下情势日益紧张,姑娘在局中早已不可或缺,此刻强行破出,只怕会两败俱伤,倒让外人捡了便宜去。既然此刻左右难以走脱,何不与在下精诚合作,帮太子殿下顺利过了这一关,也偿了杨大人的夙愿?届时大事甫定,众人必先忙着接管大局,以姑娘的聪明才智又何愁寻不到机会带着众属下全身而退?在下保证,日后必定竭尽所能助姑娘达成所愿。”
然而杨言却一脸的似笑非笑,并不应声。
顾恒很是无奈:“在下虽说算不得什么正人君子,但在姑娘眼中就是那么得不可信吗?”
杨言摇了摇头:“世子与先生不一样。先生为的是一展抱负,而世子出身富贵,若不是为了更进一步,又何必来趟夺嫡的这滩浑水?既然世子求的就是更进一步,将来合该为了天子收服我才是,又怎会忤逆上意呢?”
其实她后面还有半句“何况你我二人又无关碍”,但想了想,到底还是咽了回去。
虽说二人立场相对,隔阂难消,旧怨新仇更是数都数不过来,但这一路的倾心相护中究竟有几分真心,杨言还是知道的。只是人心本就易变,更遑论他们面对的又是权势这一天底下最大的诱惑了。既然他们这样的人本就不可能圉于一时的儿女私情,与其日后因利伤情,不能自已,倒不如早早看清利害,以备不测。
所以她不是不信,而是不敢信。
顾恒无声地笑了:“其实……”想了想,到底还是把原本辩解的话咽了回去,只道,“罢了,姑娘说的固然不错。只是今之所求未必即为明之所欲,人总是会变的,就看你信不信了。”
“信什么?信人是会变的吗?”杨言有些好笑。
顾恒难得的郑重其事:“不,信自己的心。”
“自己的心?”杨言看着面前的那双眼,几乎与自己如出一辙的深幽里此刻竟隐隐泛着难能一见的波澜,将其中映出的自己带着一同微微地颤着,有那么一瞬间,似乎将桌子这边真实的自己也带着跟着动了起来,只觉得心神一晃,忙垂了眼皮,随口道,“世人多为利导,重重诱惑之下,往往连己心在哪儿都弄不清,又如何去信?恐怕此刻就连世子自己也未必能看得清自己的心吧?”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隐隐有些害怕顾恒又说出什么来,急急地就想开口再补几句,谁知顾恒已将话头接了过去,却只道:“确实还未厘清,所以一直在看。”
杨言暗暗舒了一口气,但不知怎的,又隐隐有些莫名的不快,遂道:“既如此,世子又何必在这里说什么信与不信呢?”
“是啊,连我自己都未曾看清,姑娘又何必这么早就下定论呢?”顾恒眨了眨眼。
杨言总算明白了他的玄虚,不禁失笑:“说来说去,世子不就是想让我与你合作吗?”
顾恒正色道:“其实姑娘真的不妨考虑一下。”
杨言很是无辜:“世子,我就不明白了,我几时说不与你合作了?你又不肯放我走,我除了与你合作难道有其他的选择吗?难不成世子真想让我一把火烧了你的院子?”
顾恒一怔,待看清杨言眼底的狡黠,终于笑出了声。
“不过,既要合作,世子总该拿出些诚意吧?”杨言道。
“这个自然,就是不知姑娘想要什么了?”顾恒心情大好。
杨言:“那就请世子把你们的通盘谋划先同我讲一讲吧。”
顾恒却有些迟疑:“有些事往上溯不免有些长,不知姑娘想从哪里开始听?”
杨言直接道:“青州城。”
顾恒一下就心虚了:“青州城?”
杨言十分肯定:“对,就从世子你是怎么用一张假的清雨图诬陷我无忧阁开始。”
顾恒尴尬地打了个哈哈:“这个……”
杨言调侃道:“放心,我现在武功尽失,就算知道了什么气不过的,也没那个本事把世子你怎么样的。”
顾恒干干一笑:“姑娘真会说笑。”言罢,觑了一眼杨言已经有些发灰的脸色,心知她不过是在硬撑,忙收起了顾左右而言他的心思,暗暗叹了口气,开始从头交代了起来。他自知自己下的黑手不少,不免就存了避重就轻的心思,想着左不过一年的光阴,中间两人又多有交集,是以能不说的就一律不说,一定要说的也尽量含糊其辞。然而杨言岂是那么好糊弄的,虽好些事早揣测了个七七八八,缺的无非就是个印证,但该问清的情由仍然一个也不落,一句一句,无不正中靶心,很快就把顾恒的脖子根躁出了汗。
“……我早知道楚放同无忧阁的过节,他之所以投靠汉王,也是想利用汉王的势力向你寻仇,所以这次我先抛出一张假图,造了些消息,引得楚放动了献宝的心思,等他费尽周折把图拿到手,再趁机唆使他利用那张图设个局嫁祸给你们的。”既然无法蒙混过关,顾恒只得干巴巴地实话实说,手边的茶盏握了一握,到底没端起,“只是没想到他为了栽赃你们居然灭了青州陈家的满门,实在是……”言罢,叹了口气。
杨言却不置可否:楚放灭人满门固然毒辣,但却异常有效,顾恒他们就算此刻怪其手段残暴,当时只怕还是默许了的。
“照理楚放既得了你那张假图应该当时就献给汉王了,怎么后来汉王又大费周章地也要与我无忧阁夺图呢?”杨言问。
顾恒轻咳了一声:“是我在他送图的路上又派人乔装成你们无忧阁的人把图又抢走了,汉王只听说有宝图,结果却是空欢喜一场,自然震怒。”
杨言忍不住赞道:“果然高妙,先利用楚放这个蠢货将我无忧阁变成江湖的众矢之的,然后再来一招黄雀在后釜底抽薪,将汉王也一并拉下了水。如此一来,既可以让汉王的江湖势力与我无忧阁彼此消耗,又能借江湖正派和汉王的手一起把我往墙角里逼,等到我退无可退之时,你们再出来收拾残局,届时不怕我不就范,对吧?”
顾恒无奈地点了点头,默认了。
杨言一笑,接着道:“既然汉王让楚放下手,为了方便捉我,少不得便动用了四儿这颗钉子,先让她在无忧阁散布谣言,将我引去南京,之后再利用她处处通风报信,从扬州到南京对我一路追杀,后在南京城里又几次设下埋伏,到后来一环套一环引出张百花那一出……这些应当都是世子出谋,楚放出力的结果吧?”
顾恒犹豫了一下,继续点头。
“我记得南京城里那刺客居然也会幽冥爪,”杨言皱了皱眉,似在自语,“莫非楚放也习了这门毒功?以他的底子,若真习了这门功夫,可不好对付。”
顾恒这回就只能摇头了:“他很少亲自出手,汉王搜罗的江湖异士也不少,我又身在朝堂,对这些江湖事也不好打听得太明显,所以这么些年也没有完全摸清楚,只知道目前绝大多数都由他统领。”
杨言也知这不是他二人几句话一时半刻就能捋清的,点了点头也就先撂开了。她在心里将来龙去脉又过了一遍,却越想越觉不安,某个一直以来被她强行压下的猜测开始止不住地往上冒。她很清楚,无论是楚放的旧怨,还是当年母亲与南京侯府的龌蹉,甚至于四儿的过往张百花的野心,这些都不是顾恒一个外人凭纸上得来的一些因果就能洞悉得这般透彻的,这里头牵扯的旧事实在太多,纵使他天资聪颖手段不俗,要想将此事谋划得如此周全的,恐怕仍需高人的点拨。
想到这,杨言稳了稳呼吸,挂出了一脸的似笑非笑道:“说起来我一直有些好奇,这前前后后的算计到底是世子一个人的手笔,还是另有旁人协助呢?”
顾恒瞟了一眼杨言已然无意识捏住了茶托的右手,并没有马上接话。
眼前象牙白的窗户纸已被夕阳染成了暖金,窗棂的影子被拖到了最长,坐在桌前的女子被裹在一片明暗交替中,晕光下的神情颇有些捉摸不定。
他很清楚,杨言口中的旁人并不是什么“旁人”,而是杨榕,是时至今日她都不忍心与之有半分龃龉的先生。
“世子不必为难,是便是,不是便不是……”杨言不见顾恒吱声,嘴角动了动,有些认命地垂了眼皮。
顾恒忙就笑了:“姑娘误会了,在下不是什么为难,只是有些不快罢了。在下与姑娘相识也有些日子了,不管你我立场如何,在下心里一直当姑娘是个知己,想不到姑娘竟如此低看,竟疑在下背后另有人相助,实在是……唉……”
望着眼前之人一本正经的痛心疾首,杨言轻轻地笑了。
有些事虽只一层窗户纸,但留下那层窗户纸,总归就是个念想。
顾子远,多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