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之下,人之罚 一
竹叶飘落,婆娑起舞。
冷四仔细的看了看“益州三杰”的尸体,发觉他们的身上,分别刻有几字。
但见“金枪”东青的额上刻着“授而不严者,罚之”,又见“银剑”王颜的腹上刻有“戏人贱己者,罚之”,而“悖逆尊长者,罚之”七字,则刻在了“儒钩”孟骏的背上。
“你……这、这是?!”习冲怔住了。
冷四道:“是这三人干的。”
“什么?”习冲的目光中满是疑惑,“你是说,偷我师哥法体,还……便是他们?”
冷四点头道:“他们打昏温韬,便往这里来了。”
习冲竟不无含糊道:“你、你可否说的详尽些,什……什么打昏?”
冷四道:“有打斗的痕迹。”
习冲道:“这便能断定是他们干的?”
冷四点头道:“是。”
习冲犹豫了一会,乃道:“那他们为何不灭口?”
“嫁祸更好。”冷四忽然回头,看了习冲一眼。
那眼神,明亮中带着一丝难以忖度的冰冷。
“多……多谢高人点化。”习冲心神剧颤,扑通跪下,“我实在糊涂,险些弄错业报,幸得高人及时点化,不致永堕阿鼻地狱。大恩大德,无以为报,请再受我几拜。”
诚如其所言,但见习冲有模有样的拜了三拜,可当他拜完抬头时,那还能看见冷四的身影?
此刻还陪着他的,只有那“生死与共”的“益州三杰”与残忍可骇的景象。
毛竹轻摆,光影摇曳。
“四叔,那人城府甚深。”蔺杰随着冷四向竹林外走去。
冷四点了下头,并未言语。
“四叔你……”蔺杰忽然停下脚步,“你为师傅干什么事?”
冷四也停住脚步,怔有良久,方道:“我……请见谅,我不得与你言。”
“那……”蔺杰似乎叹了口气,“师傅明知有诈,却依旧遣你来此,本来我非常不解,然而此时,我……明白了。”
她忽然从背后抱住冷四,继续说道:“我仍可如孩童一般,始终倚赖四叔是么?”
斑驳的光影,似乎停在了二人身上。
“请见谅。”冷四缓慢的离开了她的怀抱,便又伫立着,一动也不动。
难堪的缄默。
蔺杰徐徐自冷四旁边走过,头也不回。
但他看见了,她眼角闪着的,那一点泪光。
谢无烟寻着踪迹,在竹林间缓慢穿梭,尚未走多少路,便遇见返回的冷、蔺二人。
“呃?”冷四看了眼谢无烟,“回了。”
谢无烟忽然叹了口气,道:“不投机。”
冷四应道:“哦。”
“冷兄。”李茗彤喘着大气,“这小鬼头……交与你……如何?”
饿着的李茗彤,最是无力。
冷四点了下头,随即从李茗彤的背上,把温韬随手提起,独自前行。
李茗彤如释重负,回对蔺杰道:“蔺公子,我曾在牧场中,见一头牛食草时,但知朝前走,而不知回头,无论我如何呼之,拉之,皆是无用,不知何为?”
蔺杰苦笑道:“应是它太倔了。”
李茗彤哈哈笑道:“不是,不是!我用心观之,才知它口中塞满了草,是以‘一窍不通’矣。哈哈哈……,你说那头牛是不是非常好笑?旁边新鲜的草不食,非去食前面那些见踏的草不可。”
蔺杰看着李茗彤那前仰后合的姿态,不觉噗嗤笑道:“既好笑且非常讨厌。”
李茗彤眨了下大眼睛,诵道:“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两人有说有笑,并肩而行。
当谢无烟等人复返窄道时,李久久恰好又醒了。
李久久的脸上依旧带着依稀憔悴,但她的眸中,诚实不失神采。
未几,一行六人则至村口那块巨石旁边。
此时,落入大多数人眼帘的,皆是前面的那片废墟,惟有李久久所在意的,却是那刻在巨石上的“毛竹村”三字。
旁边的李茗彤注意到李久久的目光,不觉随之看去,发觉她正自盯着那块巨石上的刻字,于是低声问道:“九妹,那刻字你早已详察,为何依旧盯着它呀?个中他藏奥秘哉?”
李久久道:“我在思虑一事。”
李茗彤眨了眨大眼睛,道:“由于这三字?”
李久久道:“八姊,此地诚实唤作‘毛竹村’?”
李茗彤不假思索道:“你岂非正自观之?”
李久久沉吟半晌道:“假使有一物,你不知其为何,而我随意谓之,你笃信邪?”
李茗彤转了转眸子,笑道:“若是九妹说的,我必信也。”
李久久忽道:“八姊,你再念一遍那诗。”
李茗彤眨眼道:“九……”
李久久截道:“依稀有闻。”
李茗彤摸了摸身,寻却不得,方知遗落。
“九妹暗诵诗词之能,从来比我有余。”李久久笑意淡然道。
李茗彤星眸连转,俄而诵道:“夜半乘舟将欲行,忽而隐隐也无风。倚窗古镜对愁影,遥知当年镜中人。”
李久久道:“句引‘李白乘舟将欲行’,出自《赠汪伦》,是送友人之作。”
蔺杰忽道:“那泰山王尝言‘故友’。”
李久久道:“此地即是他送故友之杰作。”
李茗彤眨了眨大眼睛,道:“何谓镜中人?”
李久久道:“远逃域外,沦为‘异乡人’,时冥府,可是昔冥府?”
李茗彤豁然,道:“伫立望故乡,顾影凄自凉。”
蔺杰道:“他便是当年的镜中人。”
冷四忽道:“以怨报怨。”
二十余年前,江湖上突然间接连发生数十惨案,每个见杀之人,身上皆留有刻字。一时间,引起众江湖人的恐慌。
于是,各州府江湖中人纷纷联手,差遣密探,在各自州县内侦擦此事。月余后,“冥府”既为江湖人所尽知。其后,为匡扶江湖道义,各州江湖“翘楚”纷纷率众,欲歼冥府。各方战半载,死伤无数,冥府毕竟不敌,一败涂地,从此绝迹江湖。
其事江湖史称“道义之兴”,以铭江湖人之义。
然于月前,剑南道各州府,尚未逝世的,当年的那些江湖“翘楚”,皆收得一封署名为“泰山王董”的书信。其文隐有“寒月阙”三字,使得诸人趋之若鹜,竟是自投罗矣。
只不过,绝大部分人,死在了来路上。
他们皆以为冥府已是覆巢,何惧之有?
这些人无不苦练真气数十载,以那一身武力,在如今这个藩镇割据的乱世,只需寻一藩臣,作其门客,富贵荣华岂非唾手可得乎?
但他们,依旧选择了江湖。
因为只有江湖,才能由他们一心习武。
所以只有在江湖,他们才是真正的武者。
只有江湖,才是他们的归宿。
当世,寻常人活过半百已不多见。习武有强健身躯之效,练气尤可养精、气、神,通达真气者大致长寿,然亦不过百年,纵使天资卓绝,诚无望臻武道之巅也。
由是,长生乃江湖人所欲。然而千余年来,无数先人终身求道,竟无人证长生。
及至二百余年前,“寒月阙”在江湖上流传开来,即号:手摘寒月,天上宫阙。云梦鬼谷,长生不灭。
正是其中“鬼谷”与“长生”,令人动心,纵然不信,也不得不探虚实。因为在当时,江湖上仍盛传“鬼谷邪医”。
据江湖史称,鬼谷邪医曾辅佐唐太宗,助其颠覆隋朝,并登极。后在唐贞观年间,悄然遁世。其中隐情,不得而知。因为这鬼谷邪医,并未记载于一切书籍、绘画、文献等,也未流传于民间。
“他”的事迹只在江湖流传。“江湖史”并未记载于册,但由小说家四处传述,口口相传,故无从辨别真伪。久而久之,便成“江湖传说”。及至今世,江湖人几乎未闻“鬼谷邪医”,但那“寒月阙”,却始终流传:
得“寒月阙”者,悟长生。
如今有此良机,谁愿与人分之?
所谓欲,恒使人昏昏。
一场厮杀再所难免。
他们的尸骸,遍布草野,或成野兽的腹中餐,或风吹雨打,渐渐腐化……无论如何,终归化作尘土,流入江湖之中。
所以,江湖是他们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