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风 四
夜色越发沉重,风似乎疲倦了,再也未吹散阴云。
但有一人,仍在夜色中蹒跚而行。
东白并非不知疲倦,应当说他早已疲惫不堪,但他必须走,走的越快越好,逃的越远越好。
原来,在众人为幻相所迷时,东白竟不受其惑,乘着良机,悄悄遁去。东白断非贪生之人,但“东之意志”一日未发扬,苟且一日又何妨!
无论那些刺客为何出现,东白也脱不了干系,纵有百口,难辨清白。所以,惟今之计,走为上。
金枪门既被灭门,两川本非久留之地,今又惹此祸事,自当远远逃去。
长安为京都,往来熙攘,必能遇见散人许多,且百姓富饶,岂非定居之所?
谋既定,人当行。
这便是东白连夜赶路的原由。他想乘此夜色,逃出城去。
然而当他看见那高高的城墙、牢固的城门时,只得掩面叹息,一筹莫展。
倘若未有向来那番搏斗,东白或可硬闯,但现在的他,如有一点不慎,恐是当场毙命,尸骨无存。
风仍未起,阴云愈密。
东白的心比夜色更沉重。
“吁……”一声吆喝,不止打破了东白的沉思,也惊醒了昏昏欲睡的守门兵卒。
东白凝目望去,但见一辆三驾马车停在城门前,兵卒未近,驾马之人已抛出一物,兵卒拾起一看,当即俯身下跪。
少倾,城门徐徐而开。
东白又惊又喜,知是良机,稍一思索,乘兵卒尚在跪拜,随即运气轻身,悄然落于马车后。
但这马车虽大,又哪有容他藏身之处?东白的目光,渐渐移向车下,夜色虽沉,却也看的十分清楚,他的手,正在发颤。
失命可,失名不可!
然而!东白的心中忽然涌现出府中惨相,义父的谆谆教诲随之而来,今名与“东之意志”不可兼得,当如何取舍?义父若在旁,必能为我指点……念起义父恩德,东白不觉潸然。
倏然!杨鸭蛋跪地求饶的姿态在东白心头浮现!
人在江湖,义字当先,岂可失信于人?
踌躇至此,东白见兵卒起坐,知时不我待,猛一咬牙,身躯当即一倒,顺势扒在马车下。
但闻一声嘶鸣,车辙向城外碾去。
起初地势平缓,东白又是习武之人,虽不如躺在马车里舒适,但对于奔波已久的东白,足以教他怡然欲寐。
岂知方欲阖目,马车陡一震荡,如若东白膂力不弱,必也跌个鼻青脸肿,头昏目眩。
然而这只是开始。
马儿像是受了惊吓,皆是怪叫连连,撞来撞去。
但见马车失了方向,随意旋绕,也不知转有几时,竟向山林奔去。
这座山并不陡峭,却无山路,车辙在荆棘杂草之间,碾出了一条路,一条弯曲漫长的路,路的尽头,在山崖边。
受此连番折磨,东白竟不作声,及至东方的那一点白,在山逢间挤将出来,几欲气绝的他,极力凝目,将那一点白,尽收眼底。
“啊……!”东白终归发出吼声,在他即将坠入苍茫的那一瞬。
“东君,日也!”
“光照四海!”
……光?眼前仿佛有光,很亮,那是……一个和尚,一个桃眼迷离,笑靥醉人的和尚。
行云笑了笑,道:“小僧行云,与金枪后人再会,诚是幸事。”
东白渐渐清醒,听见有人说话,便缓缓地睁开眼睛,当他看清眼前那人的容貌时,几乎跳起,但他的身体像是散了架,动一下手指,竟也不能。
“你未丧生,亦是幸事。”行云的桃眼眯成月牙。
“丧生……东某本藏于……咳咳。”东白的手心几乎见汗。
行云道:“大丈夫应当忍辱负重。”
东白道:“高人所言真是。”
行云道:“知那日马车何为坠崖?”
东白极力淡然,道:“什么马车?”
“是我有意为之。”那双迷人的桃眼中,似泛着粼粼水波。
东白也当是聪明人,稍稍思忖,已对“那日”之事大致了然,但他实难忖度这和尚之意,只得目光茫然,一时难言。
行云笑了笑,道:“你心中必有怨恨。”
东白大惊,急道:“不敢。”
行云似信以为真,点了点头,道:“你昏迷有一日,仍须休息。”
东白见行云推门而出,然后掩上,比至再无声响,才长呼了口气,手心的汗珠,渗的冰冷。
且得清闲,东白环顾左右,才知所在乃是一间十分杂乱的柴房,自己此时,正躺在铺着的芦苇上。
此是何处?和尚是何用意?东白心中有诸多疑惑,但他转瞬平静,因为他非常清楚,此刻的他,当以疗伤为重。
人心险恶,如无武,必受欺。
一日,东白方觉,则闻屋外有人道:“大师,善人能进食了么?”
一听这声音,东白随即大喜,然愉悦方生,却闻行云道:“不可。”
杨鸭蛋对着柴房凝了几眼,叹道:“善人终有善报……”
声响至此而绝。
东白在心中早已将这和尚咒骂千万回,此时复骂,依旧酣畅,但又不敢作声,暗骂久了,又觉索然无味,心中渐生悲苦。
他本是江湖散人,曾经流落江湖,自然受过许多苦,但无论多苦,也当自由身,何有如同目下这般,受尽屈辱,不得自由?
失命可,失名不可?
东白不觉苦笑,却暗忖道:“东某堂堂金枪之后,承义父‘东之意志,武之自由。’之大望,岂可与这奸佞小人计较!忍辱负重,方能光照四海!”
骄阳有被阴云遮蔽的时候,但它终归破茧,光芒万丈。
东白但觉豁然开朗,心情舒畅至极,竟忘却饥饿。
三日后。
柴房幽静异常,那堆芦苇上,竟不见东白。
门被悄然推开,东白方出屋,则见井边坐着一个和尚,正是被他咒骂了无数次的那个和尚。
“东某虽不与你计较,但也不能由你谋害他人……”离那和尚愈近,东白的双手愈是战栗,及去和尚不过一尺,东白倏然运气,一掌拍向行云后颈。
那一掌,却顿在了寸许处。
井水中,映着行云那宛如天人的容颜,他的神情,比这井水,更平静。
自然,东白也能看见自己的那张脸,一张无比狰狞的脸,但井水中的那点阳光,渐渐抚平了他的脸,也正是在此时,他的手,自然垂下。
桃眼映入井里的那一霎,水波之间,仿佛泛起朵朵桃花。
“所见何为?”行云泰然启口。
“日。”东白随即应道。
行云道:“空乏如是,其心必乱。”
东白似豁然,目露金光,道:“高人之意是说,与其寻求外在援助,不如专心修炼,强化自身。如此,方能无惑?”
行云摇了摇头,笑道:“饿,须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