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风 五
时当正午,旅人就食小憩,正是小店往来不断时。
杨鸭蛋正自收拾杯盘,却以思虑东白安恙,不慎摔碎一盘,正在乒乓声响时,笑声骤起。
“你为何发笑?”是声方起,杨鸭蛋手中杯盘碎了一地,就食旅人惊而骂,不过碎念片语,又顾饮酒高谈。
原来,那夜东白所见三驾马车,正是行云请“君”入的“瓮”,至于他为何有此举,又为何“折磨”东白,惟有他自己知晓。
东白气绝后,行云即还城,复临杨鸭蛋所开小店。李家姊妹与张窈窕,自然随之。
向来,正是李茗彤陡见东白,看他脸上青黑一片,衣裳破烂,神情凛然,甚觉滑稽,乃大笑出声。
东白始终为行云所惑,是以未发觉此时的衣着与容颜,哪有半点富丽堂皇的样子。
旅人或不觉注目,但见东白生的高壮,且眼神“锐利”,连忙移开目光,只得窃笑。
东白能得东青器重,自然是善于“察言观色”之人,当即急转眸子,少顷,杨鸭蛋“梨花带雨”的容颜,落入眼底。
一时间,东白忆起往事,感念人事无常,沧桑剧变,竟泪流满面。
旅人窃笑愈烈,东白无所觉,直与鸭蛋相对眼。
那颗瘦小的杨桃树,依旧被风恣意吹刮。
时近黄昏,小店已不见旅客。
东白怅然独酌,近席行云几人,却是说说笑笑,不亦乐乎。
杨鸭蛋收拾完全,见东白如此,何敢作声,只得对坐默然。
东白又饮一杯,良久,方徐徐启口,自语道:“东某浪迹半生,悲苦之情,不及目下一二。”
杨鸭蛋为其添满一杯,依旧不敢作声。
东白看着杯中的酒。他在酒中看见了他那憔悴不堪的容颜,所有的荣华与意志,曾刻在这张脸上,可如今,已不见。
“善……”杨鸭蛋见东白落拓如斯,勇气陡升,道:“前几日善人教我耍枪……”
“枪……”东白长叹一声,道:“江湖人多好刀剑,‘江湖第一剑’,‘江湖第一刀’,闻名遐迩……却未有江湖第一枪。”
杨鸭蛋自然不解其意,却道:“每当耍枪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心中便有数不尽的愉悦。”
眼中的那份真诚,一如初见!
东白忽觉浑身一阵哆嗦,整个人瘫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着。
他哭了,哭的很大声。
杨鸭蛋大惊,呼道:“善人!”
又一次,东白气绝。
当东白再次醒来时,传入他耳边的,是枪划过清风的呼啸声。这个声音,来自店外。那颗瘦小的杨桃树。
落入眼眸的,是缭乱的枪。
这是东白所见,舞得最刺眼的枪。
乱,乱极了。当不得枪法,但似杂耍。
刺眼的不是金枪,是那颗赤诚之心!东白也曾有过,不知几时,渐不见。
时近花开,桃香渐起。
这颗瘦小的杨桃树,也有属于它的芳香。时节如至,必将浓郁。
“孺子可教矣。”李茗彤看着杨鸭蛋耍枪,忽然高深莫测地说道:“是‘良材’呀,但未见‘大匠’。”
“武技由来久矣,初为养生之道,后衍为搏斗之法。自有练气者起,又生变化,以辅修气。”
“你这枪法是为练气者所使,不通真气之人何以悟也?”
沉醉良久的东白忽然悟了,道:“当演新枪法,旨为平常人所使。”
李茗彤眨眼笑道:“孺子可教矣。”
东白却叹道:“义父已去,孰人可教也。”
李茗彤转了转星眸,道:“江湖泛泛,岂忧无师。”
东白却又长叹一声,道:“泛泛者,苍茫也。人在舟中随波流,安得随心自去哉。”
“哈哈!”李茗彤不觉大笑,道:“不必流,不必流。大匠在眼前也。”
忽然!东白屈膝稽首,道:“乞请高人收东某为徒!”
李茗彤倏忽避开,笑道:“不是我,不是我呀。是……呀?”
东白跪向的地方,是朝着李茗彤,也朝着一个和尚,一个“道骨仙风”的和尚。正是盘坐着的行云。
“啊呀!你这奸诈愚蠢无德和尚,竟又戏我!”
原来,向来李茗彤所言,皆由行云所教,是为使东白自愿拜师。一切也正如行云所料。但不在李茗彤的意料!这个和尚,本来说好不出现于此,却是欺人。
“门主年长于我,小僧不敢为师。”行云眯眼道。
东白道:“对于江湖人而言,武功高者为长,无关年岁。”
行云道:“你不怨我?”
东白道:“怨。”
行云眉目稍动,面露惊色,显然有些惊讶。
东白仍未起,又道:“东某欲效法越王。”
行云更是惊了,道:“依门主之言,小僧如授你妙法,他日或为你所害?”
东白道:“高人能知来者,必无畏也。”
这个人还是东白吗?若不是他那卑微的姿态,谁会以为他是东白?
或者,这才是东白。
行云忽然笑了,道:“孺子可教矣。”
东白连忙拜了三拜,未起。
“常闻东青爱财,不知……”行云起坐,一步、两步,走向东白。
东白徐徐起坐,可以清楚的看见,他的手脚皆战栗不已。
“你与店家不过一面之缘,便赠与金枪,可见……”行云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东白沉默有顷,方道:“师傅不知,金……金枪门只有东某一人……应有钱财被贼人洗劫一空……”
这番话说的很轻,但那份悲愤,表现的淋漓尽致。
行云也沉默了,比东白沉默的更久。这个圈套,未套住猎物,却先把他这个猎人套住。况且,还是个牙猎。
“师傅欲得钱财,也非难事……”东白附耳道。
“竟容易如是?”
“是。”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矣。”
杨桃树下,杨鸭蛋仍在耍着手中的金枪。其实,他早就发现这“金枪”,并无“金”,只是染上了“金”,但对他而言,这个“金”,即是真金。它是耀眼的,如东之骄阳。
忽然,起风了。
含苞待放的桃花里,飘出一点香气,惊醒迷醉于耍枪之人。
杨鸭蛋步入小店时,已不见半点人影,只在一席上,见一串通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