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夜宴 四
“胜者。”之生看了行云一眼,“行云。”
行云自知可饮酒,即便向那“莫停”去。
“荒诞,荒诞。”席间一人遽起,径指行云道:“我以为你不宜饮酒。”
行云笑了,道:“我未胜你。”
“无极剑庄淳。”
此子相貌平平,始作声并无人识,但这名号一出,诸客几无不惊。
时武林以剑为尊,故江湖人俱识“三剑”,即神剑、天剑、轻根剑。三剑已下,所谓“名剑”,不计其数,其中有盛名者亦三:
无极而太极,无极剑庄淳;
忠恕之道,仁剑孟方长;
桃花愁落不见君,多情剑苏殷。
大凡名剑者,有宝剑在身,譬如孟方长之“湛泸”。
然而庄淳素来神秘,也无“天剑”之招摇,所使宝剑形貌为何,藏于何处,竟无人知晓。当年冥府猖獗,其独战第九殿平等王已下部众,斩首数十级,独立血泊,无敢寸进。自后乃闻名江湖。
行云未料竟有此等人物来宴,一时不无惊惶。但他毕竟是“高僧”,心性自泰然。思忖有倾,方道:“我有一言,愿听与?”
庄淳何等人物,岂惧“有诈”?且看他从容自若,道:“就之。”
行云趋前近之,竟附耳私语。
庄淳听罢,先有微怒,后眉目渐弛,竟大笑一声,扬长而去。
至是,再无人出言挑战。
行云怡然独立当中,拜对李茂贞道:“承郡王美意,以美酒赐我辈,眼下无人应战,小僧独得与?”
李茂贞颔首对曰:“然有一言,尔须听之。此酒曰万古愁,品性孤高,不可近而触之。”
行云笑了笑,灵气自然而发,须臾,酒壶赫然而起,徐徐飘去,竟悬掌心。
诸客观之,无不震惊。
自有练气之法起,至今已四百余年,其间经由无数武者探求,虽未窥见“气之极”也,然练气之法、御气之术,非后世所能比拟。譬如后世所谓“隔空取物”,凡臻灵气境者,易也。但行云此举,不止“取物”,尤如“活物”。诸人观之,分明是那物“自己”飞向行云,此景实与“取物”一致,然其中玄妙之差,非言语所以明也。
李茂贞虽余虑,然幕纳之心益炽,竟和颜笑道:“且入席间,再开宴乐!”
酒盏又暖,侍妓嫣然。却是:
春宵帐暖谁来度,殿中宴乐几时休?
幽园中,烛火亦未眠。
屋舍雅致,别有暗香。
一方青镜,映出澄澈星目,以及相称之容:
凝脂玉肌,铅华弗御。
逸韵风生,瑰丽无方。
长髮直流,似银河落九天。
李茗彤对镜“深思”,通透的眸子转个不停。
“彤儿何以未寝?”其韵拳拳,教人听之难自禁。
青镜之中,又加媚丽。但观容貌,与李茗彤颇相似,也有一处明显不同——妇人的眼睛并不那么漂亮。
“啊呀!阿孃……”李茗彤眨着大眼睛。
此妇人正是李茗彤生母,也即茂贞之妻柳氏。
尔来柳氏寝有不安,是又惊梦,以为茂贞弃之,惶惶而出,及见李茗彤,恍惚间,方忆此夕非彼夕。
柳氏膝下无男儿,素宠是女,识其有烦忧,乃道:“彤儿以及笄之事烦忧?”
李茗彤眨眼笑道:“阿孃,我不愿出嫁。”
柳氏心也不忍,但与茂贞会意,深作思忖,道:“欧阳家是名门世家,可以为依。其第三子才俊,且与彤儿年岁相宜,何不嫁耶?”
李茗彤转了转大眼睛,道:“阿孃深居院中,是乐事也?”
柳氏莞尔道:“有夫为依,何不乐耶?”
“不是,不是。”李茗彤竟鼓腮颊,“阿孃常有愁容。”
柳氏神色微黯,却道:“阿孃志弱,未能与你耶耶分忧。”
李茗彤知道阿孃为何而忧,但她也知道不能明言。她是个爽朗的人。却非“口不择言”。
她转了下星眸,笑道:“我能与耶耶分忧。”
柳氏眉头一锁,道:“既为女身,莫思男事。”
李茗彤却眨了眨大眼睛,道:“我生由天不由我,我命由我不由天。”
柳氏愕然道:“何来是言?”
李茗彤眨眼笑道:“与我书函往来那人。”
柳氏一听,乃念起一事,道:“前日灵鸟复返……”
“呀!”李茗彤不觉惊叫,眉目飞舞,“书信……”
柳氏笑了,道:“知女莫若母,阿孃自收藏完好。”乃自囊中取出一物,不正是书函耶?
李茗彤当即接过书函,启而观之:
高山仰止,伯牙所以援琴;流水东去,琴弦所以无续。予以病疾难愈,东渡寻医,乘风于高山之上,破浪于流水之间。九彩祥云,回流倒挂;得遇仙人,敢享元亨。从此神人有别,珍重千万。
“阿孃。”李茗彤随手放下书函,“及笄之礼可行,出嫁不可行也。”
柳氏复欲规劝,却见李茗彤笑了笑,正其声色道:“耶耶已不是江湖人,岂可草草嫁女。如无上门求婚之礼,岂不贻笑朝堂呀?”
柳氏又笑了,道:“前日欧阳家已遣人来聘,应礼完全,未有失也。”
李茗彤却是摇头眨眼,道:“阿孃,我所嫁何人?”
柳氏道:“欧阳家第三子。”
李茗彤一拍掌,笑道:“是呀,是呀。我所嫁之人别可不论,但武功须胜于我。”
柳氏不解,道:“为何?”
李茗彤眨眼笑道:“为人妇当动武否?”
柳氏亟道:“不可。”
“所以。”李茗彤转了转大眼睛,“我所谓‘上门求婚’是令欧阳家第三子亲自上门,来与我比斗一番。”
柳氏听罢,虽不明其意,但觉有理,忖度其中利害,方有所悟,深以为然,道:“此事须寻机告诉你耶耶。”
李茗彤不觉大笑出声。如许姿态,自教柳氏又一番教诲。
云蔽星月,灯火通明,此非良辰,却无人眠?
夜宴散去后,李茂贞竟不回房,而至香茗阁中。
微亮的烛火下,案卷上的文字几不可见。
“之生。”李茂贞的声音依旧沉厚,“李珣有密函来否?”
之生挑着烛盏,缓缓而言,道:“未有。”
“行云……行钧……”李茂贞念念不断,竟又笑了,“有趣,有趣呀。明日及笄之礼由他主持,之生以为如何?”
之生却道:“此子心计太谲,指挥使用之须慎重。”
“哈哈。”李茂贞收合案卷,随手置于几上,“之生呀之生,你却是一点也未变,从你始终称我‘指挥使’即知之。”
“指挥使亦未变,只是在人前……”之生不觉暗叹,然未作声。
“他日当如何称我,却也由不得你。”李茂贞拿起案卷,自往阁上去。
之生自然明白此言何意,但心中疑虑,并未就此消去。
魁伟与消瘦,在昏黄的烛火之间,渐渐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