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酒濯衣,泪沾衿 三
谢无烟忽又长叹一声,道:“你能仿效我的灰,却不能会意我的悲。呵呵,悲。”
鸦雀无声。
那人不无惶惶。
谢无烟却又呵呵长笑,过有良久,方道:“庙中可有美酒?”
“有。”应话者竟是引路乞儿,“若无美酒,不敢请大神登门。”
“留宿一夜也无妨。”谢无烟拖步欲走,“留在何处?”
乞儿道:“我来引路。”
谢无烟随之走去。
以左脚拖着右脚,看似很慢。
诚实很慢。
离去之际竟回身笑道:“不似呐。”
入夜。
长夜漫漫,无心睡眠。
月光铺就的石案旁,对坐着两人。
苏英先打破沉寂,道:“为何不寐?”
谢无烟道:“有人不见。”
苏英道:“你真古怪。”
谢无烟道:“可有古怪之处?”
苏英稍一沉吟,道:“你像侠士,又不像侠士。”
“这不古怪。”谢无烟笑了,“因为我行事全凭喜好,可不是为那‘江湖道义’。呵呵,义。”
苏英修眉一动,道:“你知‘江湖道’在何处?”
谢无烟又笑了,道:“我也想知呐。”
苏英点点头,道:“真想见识那些世外高人。”
谢无烟却摇摇头,道:“我想翻了他们的老窝。”
苏英不解,道:“你真古怪。”
谢无烟笑了笑,道:“这些人定那‘义’让江湖人去遵循,自己却躲在窝里不敢面世,谁知他们是否有‘义’?如果无义,由不得他们定‘义’。所以我想去搅一搅他们的老窝,让他们也在这江湖走走。有义无义,自然知晓。”
苏英却摇摇头,道:“隐居江湖道者皆有大义。”
谢无烟道:“你曾与他们同处?”
苏英道:“不曾。”
谢无烟道:“那你怎的断言?”
苏英道:“曾听人说。”
谢无烟不是行云,更不是“鱼燕双侠”里的鱼知乐。
他不善争辩。
此时在他对面的如果不是苏英,想必已被他扇了一巴掌。
苏英再次打破沉寂,道:“能否与我说说宋烟儿。”
换作别人,已是第二个巴掌。
偏偏是苏英。
喜好的,可以原谅无数次;不喜的,一次也不能原谅。
这样的性情,终会给他带来灾难。
“你为何想听?”
“我想知道什么是情。”
“你看我像是有情之人?”
“我听说浪客总是留情。”
“我只有过一个女人。”
“不像。”
谢无烟笑了,道:“那你以为前日那和尚有过几个女人?”
苏英摇摇头,道:“无以分辨。像从未有过,又像有过无数……他看我的眼神很古怪,但……我未有不适。”
谢无烟不无惊讶道:“你像善观人,又像不善观人。”
苏英笑了,道:“你能仿效我的话,却不能解答我的惑。”
谢无烟呵呵大笑,道:“你率真的有趣。但你如果能在他面前坦率,怎的有惑?”
苏英道:“你指的是那欧阳小公子?”
谢无烟道:“你可是为他烦忧?”
苏英点点头,又摇摇头,道:“我见他终日颓靡,心头便生烦闷……那日在徐清桥,我本想与秦岭七虎交手,他偏要‘仗义助人’,当时何等威风,如今这般懦弱,怎不教人为之气结?”
谢无烟笑了笑,笑的有几分古怪,“那日在徐清桥‘出手’的人不是他……是我。”
苏英修眉渐展,道:“所以他接不下那和尚一招。”
谢无烟道:“我与他二哥知交多年,见他独自走江湖,便一路暗中护卫。”
“他以为自己武力过人,不免志得意满,谁知竟被人一招击败……”苏英终豁然。
谢无烟点点头,道:“生在欧阳家,难免心气高些。”
苏英道:“真的是那个欧阳家?”
谢无烟道:“是那个欧阳。”
苏英忽然不语。
谢无烟却笑了,道:“怎的?你家与那个欧阳有累世仇怨?”
苏英摇摇头,道:“此事不可说。”
谢无烟又笑了,道:“你想听的事同样不可说。”
“我会意了。”苏英笑了笑,“这便是所谓‘不可说’。”
“什么不可说、不可说的?”宋怜儿忽的见身,笑靥可人,“我未扰二位倾心相谈罢?”
谢无烟未有惊异,只是问道:“你不逃走?”
宋怜儿笑了笑,道:“我有事问你。”
谢无烟道:“你去了何处?”
宋怜儿道:“在陌生之处,必先探寻一番,这是我多年来的生存之道。”
她说的很平静,平静的有些可怕。
谢无烟点点头,道:“你想问什么?”
宋怜儿道:“谁告诉你的。”
谢无烟道:“一个带面具的人。”
宋怜儿道:“怎样的面具?”
谢无烟道:“白色的面具。”
宋怜儿道:“那人常吹笛?”
谢无烟点点头,道:“竹笛。”
宋怜儿竟露惊异之色,道:“你为何如实相告?”
谢无烟笑了笑,道:“我不愿欺你。”
“你你你……”宋怜儿不觉颤抖。她那双薄薄的唇,抖的尤为激烈,就像屹立在雪山之巅的一朵莲,被风侵略时,摇摇欲坠。
寒风忽而袭过,卷着一片云,遮蔽了月。
月光仿佛不愿洒在那张梨花带雨的容颜上。这样太美,太教人心碎。
“呜呜……怜儿本以为世间尽是伪善者。人欺人,人害人。无人可信,无人可依。所以怜儿也欺人,也害人,怜儿从不说实话……呜,呜,怜儿是坏孩子,怜儿无颜面对谢大哥。呜,呜呜……”
哭红了眼,哭晕了月。
月色躲在云里,是谁一声长叹,卷起了风,吹散了云。
月光洒在灰眸上,映出一种别样的美,仿佛看见了烟,灰色的烟,逝去的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