妆华

  应下来不是，不应下来也不是，若是应下来的话，万一辨识不出那香，在香番使者眼前丢了面子，一定会触怒龙颜；可若是不应下来，无人应战，最后背锅的还是他华府。

  骑虎难下，两面都是为难，也只有奋力一搏了。

  华震东心间一震，同样满是精光的眼底微微一闪，随即站起身来抱了抱拳，对着上首的凰烠恭敬地开口：“回皇上，微臣斗胆，且让膝下小女安玥一试。”

  落于华震东身上的威压，这才稍微撤了一些，凰烠捻着下巴上的一缕胡须，沉声回了一句：“如此甚好！－”

  华震东这才转过身来，对着华安玥使了个眼色，示意她上前来。

  华安玥深吸口气，捏着手里的一方锦帕，迈着得体的碎步，这才到了大殿前面盈盈一拜：“小女华安玥，见过皇上。”

  对着下首的华安玥摆了摆手，凰烠眯了眯眼，脸色微微缓了些，随即沉声开口：“无须多礼，且起来好好辨识那制香吧！”

  “是，皇上。”华安玥应了一声，这才直起身子来，袅婷地站立于大殿中间。

  华震东的目光，一直都放在华安玥的身上，若是离得近的话，还能看到那冠帽下沁出的一层细汗。

  之所以派了华安玥出去，是因为在这府上，多年来，对于调香唯一有些造诣的，也就只有这个庶出的女儿了，不然的话，华安玥这么多年来，也不可能在府上享受着跟华念卿嫡出小姐一般的待遇。

  正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今日，怕是华震东将所有的希望，都尽数寄托在了华安玥的身上，所以眼下，才会如此紧张。

  华玲珑倒是没什么波动，只是瞅着众人不注意，又摸了颗梅子塞进嘴里。

  见着有人出面，还是一个娇滴滴的大美人，达木措随即抬了抬手，让那捧着小匣子的男子到了华安玥的跟前。

  华安玥隔着锦帕，从那小匣子里面拿出了一颗小小的香丸来，凑在鼻尖嗅了嗅，还以指尖轻刮了些下来，眉尖一拢，似乎是在认真地思索着。

  华震东绷直着背脊，一双满是精光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华安玥，唯恐她出什么差错。

  片刻之后，华安玥这才放下锦帕里面的香丸，却是对着达木措盈盈一笑，随即娇声开口：“这是凝合花香里的胜肖兰香，以沉香、檀香、丁香、茴香、丁香皮、檀脑、麝香、煤末、白蜜、甲香调制而成。”

  一口气清脆说完，娇媚的容颜之上带着些许的自信之意，华安玥紧接着开口：“敢问使者，小女说的可对？－”

  “不错！－”达木措坐在席位之上，面上挂着的桀骜之意未变，点了点头，却是应了一声。

  华震东绷紧的身子，似乎一瞬间就放松了下来，身后隔着白纱坐着的华玲珑，却是几不可察地抿了抿唇瓣。

  凰烠的面色，似乎也跟着缓和了下来，只是还不及他开口说些什么，却是又听得达木措那依旧不减自得之意的声音响了起来－－“这制香，不过此次最不起眼的一个礼物，后面的，才是真正的大礼呢！”

  达木措下颔一抬，五官眉眼间依旧是倨傲之意，看着身前娇滴滴的大美人，却毫无赞赏之意，眼底，似乎隐隐还有一丝精光闪过，着急什么，这不过一个放出来探探底子的小礼，真正的大礼，那可是在后头呢。

  华震东原本放松下来的身子，跟着又是一紧，华安玥神色一滞，却又随即恢复过来，压下心底的一抹紧张之意，面上依旧带着姣美明艳的笑意。

  这一出，倒是在华玲珑的意料之中，那凝合花香，若是用来刁难人多的话，也太过小儿科了，一个香蕃使者，如何会仅限于这般简单的东西，怕是藏着真正的后手，先以那小儿科的东西试试有没有继续的必要了。

  另外一个坐在达木措身后的男子，紧跟着站起身来，手里也端着一个同样精致小巧的小匣子，只是较之前更为华美精细，浅棕色木质，中心还刻着火焰纹。

  咔吧一声打开了小匣子，那男子举着内里的制香，递到了华安玥的跟前。

  稳下心神来，华安玥看着那匣子的制香，依旧是用锦帕隔着，只是里面不是香丸，而是看起来泛着油光的半固态小团，接近软蜡的膏冻状。

  华安玥拿着那小团，放在鼻尖嗅着，依旧是一片认真思索着的神色。

  渐渐地，随着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华安玥的脸色，似乎跟着有些变了下来。

  华震东一向清楚华安玥的心思，当下就心间一颤，绷紧的后背似乎下一秒就会断裂开来。

  细细密密的香汗，隐约可见，在华安玥那白皙饱满的额间，一点一点地沁了出来。

  又是一刻钟的功夫过去了，达木措似乎已经失了耐性，对着身前站立着的华安玥，扬起一抹倨傲自得的笑意来：“如何，可是辨识出来了？－”

  心间掠过一抹慌乱之意，华安玥放下那锦帕里的小团，硬着头皮回了一句：“此乃软香。”

  “以何制成的软香？－”达木措眉眼一抬，却是丝毫不肯放过华安玥，紧跟着又逼问了一句。

  “这，这－－”华安玥白着脸色，呐呐地动了动红唇，一下子却也说不出什么名堂来，那小团，她的确是知道是属于软香，却是不知道具体是以那些材料所制，若是乱说一气，那也没办法圆过去。

  见着华安玥的反应，在座的其余人，如何有不懂的－－看来，是不识得这制香了。

  达木措放声一笑，眉眼间的自得倨傲之意更是甚了一分，看着上首的凰烠扬声开口：“看来是本使，高估这帝都的人才了！－”

  不少人的脸色跟着一僵，只是碍于凰烠就在一旁，也都只好压抑着心间的不满之意。

  的确，就算人家是来刁难的那又如何？没那个本事来应战，再不满也没什么好多说的。

  “小女不才－”华安玥垂下头去，对着上首的凰烠开口，只是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见着龙椅之上的凰烠眸光一沉，绣着龙纹的衣袖一甩：“退下去吧－”

  华安玥脸色一白，福了福身，这才退回到了之前的席位上。

  达木措端着手里的酒杯，仰着头一饮而尽，随即抬起袖子极其粗鲁地抹了一把嘴边的酒渍，看向上首的凰烠抬起眸来：“皇帝陛下，贵国可是无人能辨识这制香了？”

  整个大殿，一时间，又陷入了一种冷滞之中。

  华府香府华太师推荐的人才都败下了阵来，眼下，该如何应对？

  不只是其余的人思索着，龙椅上坐着的凰烠，那一双满是威压之意的眼睛，也是在底下的众人身上缓缓一扫而过。

  泛着精光的眸子，倏地微微一闪，紧接着便听着凰烠沉声开口：“容世子惊才绝艳，才华盖世，可能辨识得这制香？”

  随着那句幽幽的话音落下，众人的目光，却是齐齐地投向了那一边。

  原来容晔，今日也来了。

  华玲珑眸光一凝，随即抬起眸来，隔着垂着的白纱看了过去。

  那一边，直直端正着身子而坐的，一袭恰似皎洁月光缀着苍蓝色浮华的锦衣，墨发以紫玉冠束着，描得细细的长眉之下，眼眸却是极为好看，恰似无星无月夜幕一般的浓黑深邃，在那眼尾，还以金色的描影勾勒了一朵星辰，以暗紫色的胭脂层层晕染，看上去似乎比那天上真正的星辰还要耀眼夺目，冠玉肤色，唇色却是绯红，不浓不淡，恰到好处，张扬炽烈，正是容晔。

  仿佛并不曾感受到那落在身上满是威压之意的目光，容晔依旧端坐着，纤白如玉的指尖掩在嘴角，却是低低地咳了一声。

  “晔不才，无法为陛下分忧解难。”清清淡淡的一句话音，好像有些不妥，好像又本该如此。

  凰烠的脸色，似乎更是沉了一分，看着容晔那边的眸色，也是阴沉得让人觉着有些不善起来。

  达木措自是也看到了那端坐着的容晔，眸间划过些许惊艳之意，随即才放肆地笑了笑：“贵国这世子，生得倒是像个病恹恹的美人。”

  病恹恹的美人？

  你还像个黑黢黢的煤球呢。

  华玲珑眼眸一眯，听得达木措那如此不加收敛的话语，莫名地，竟是觉得越看越觉得不顺眼起来。

  见着容晔拒绝，凰烠随即眸光一转，从其余噤声的一众朝臣身上扫过，连那出口的语气，也是带上了一分的愠怒之意：“怎么，朕这帝都，难道寻不出一个能够为朕分忧解难的人才么？！”

  不过一个小国的刁难，若是这都无法应对，以后，那岂不是会被其余的他国都来踩上一脚？

  当然，数十年来，帝都倒是还没有起过战事。

  这番心理，不过是凰烠想保住他作为上位者的脸面罢了。

  一只纤细的小手，指尖不似其余女子那般涂着丹寇，只是自然的干净之色，就这么风轻云淡地举了起来。

  “小女华玲珑，愿为陛下分忧解难。”－－

  华玲珑站起身来，菱花小嘴间，溢出不高不低的一句话音来。

  “胡闹什么？！－”华震东听得那声音，当下就面色一沉，转过头去隔着那白纱压低了声音对着华玲珑呵斥了一句。

  连字都不知道认全没有，这么些天来香典也不曾看过一本，如何能辨识出那香？

  万一触怒了龙颜，那可是会连累整个华门香府的重罪。

  不及华震东再说一句，却是听得上首的凰烠朗声一笑，随即接着开口：“好，且站出来试试！”

  不管怎样，眼下，至少还有主动请缨的人，也算是为凰烠解了围。

  至于能不能解难，那就得看是不是有那个真本事了。

  华玲珑脚步一抬，随即便迈着步子，从席位上走了出去。

  及至大殿中间，华玲珑倒也没对着凰烠再行礼，只是到了那捧着小匣子的男子面前，却是并未拿起那内里装着的膏冻状小团来。

  微翘的睫羽微微一阖，华玲珑抬起手来，却是在空中对着自己的鼻尖扇了扇，不过片刻，那一双澄澈干净的眸子，便又再度睁了开来。

  “怎么，这么快就辨识出了么？－”见着华玲珑睁开眼来，达木措不屑地冷哼了一声，语调有些不善地问了一句。

  “达使者，且注意着听，小女一向说话有些快。”华玲珑眉眼一挑，眉心的那一枚描画着的轻羽，逼真鲜活得仿佛要翩飞起来。

  “黄蜡十两，熔成汁液，滤净，倒入干净的铜铫内，放入紫草一同煎之，待到变红滤去草渣；金颜香三两、檀香一两、沉香半两，研成细末；银朱随意加之，以色泽变红为度；滴三两，须得是透明块状的，用茅香水煮过令其浮成片，熬成膏状倒入冷水中，待水干后放入乳钵中研细；苏合香油三钱，也可用苏合子代替；生麝香三钱，滴入茶清，以上原料一同研成细末，用苏合油调和，放入瓷器中隔水蒸煮半日，待到稀稠得当，便放入臼中，捣制成剂；最后将蜡放入瓷碗，隔水蒸煮熔成汁，加入苏合油调和，用柳棒快速搅拌均匀，制香即完成。”－－

  极长的一段，华玲珑说的却是不紧不慢，语调清晰，看着那席位上坐着的达木措，红唇一弯，最后还加了句：“当然，这软香，最后还加了三两松子仁榨汁。”

  一旦加了这三两松子仁榨汁，倒入香内，即便是在大雪的节气，也能制成软香。

  想来香蕃所处之地，较之帝都，应该气候要偏远严寒一些。

  那原本一脸自得倨傲的达木措，面上的神色，似乎破裂了一些。

  当然，不止是那几个香番使者，在座的其余人，在华玲珑的那一番话落下之后，都处于一种还没回过神来的状态。

  并非亲手调制，却是不止说出了配料，竟然连每种配料的用量都可以说出来么？

  这么一对比，华安玥之前，只是说出了配料，完全是毫无可比之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