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普兰镇
夏季的最后一个星期普兰镇会为了感激丰收女神的恩赐而兴办祭典,这是自古的传统。妇女们会围绕着摆满稻谷与蔬菜水果的桌子舞蹈,随后将稻谷撒向天空,传说被稻谷砸到的人的家里会在秋季有大丰收。晚上,镇上的所有人会围绕着镇中心的女神雕塑聚餐,镇上的老人会咏唱代代相传的颂扬诗歌,来赞美女神的美貌与慷慨。即使是视农民为如贱物的大地主和贵族,此刻也假惺惺地参加聚餐,慷慨地发放面包与蔬果,只为在女神的雕塑面前展现自己的大肚,如果女神要是知道他们平日剥削农民的残酷模样,定会将闪电劈进他们的家中。
篝火的火焰在女神的雕塑面前熊熊燃烧,几乎所有家庭都聚集在镇中心的广场上,他们将大块布料铺在地上,随后一家人坐在上面,一起享用家里带出的美味。篝火旁必定会有流浪的艺人和歌手表演,当他的表演无法取悦大伙时,广场上就会爆发出巨大的嘲讽声和取笑声,若表演者依然要继续表现其蹩脚的记忆,迎接他的将是烂番茄和臭鸡蛋,在丢东西上普兰人民如同丰收女神一般慷慨。如果表演者的歌喉或者舞姿感染所有人,广场上将会一片寂静,任何轻微的噪音都会受到旁人的鄙视,对美表现尊敬也是普兰人民的特质,在其表演结束之时,排山倒海的掌声和欢呼声会淹没一切,鲜花会从人群中抛出,这些东西无疑是对表演者此生获得的最大赞扬。
广场的一角,伊穿着白色连衣裙和家人坐在同一张大毯子上,伊极其讨厌裙子,她觉得裙子太不方便,但是姨妈莫莉一直强调在祭典上,女士必须穿着裙子。伊盘坐,看着裙延上的蕾丝花边,心中充满不悦,毫无用处的装饰品,伊平时都这么称呼它,皮靴和黑色粗布长裤才是她最爱。
一旁的姨妈莫莉倒是对她身上的深蓝色蕾丝裙非常满意,她不停地翻动裙子,以防有地方被弄脏,即使是台上的表演也不能吸引她的注意力。身后的姨丈乔尔则在喋喋不休,他身穿黑色西装,肚子太大以至于外套扣子都没有办法扣上,就连白衬衫都有些勒,乔尔一手拿着烟斗,不断对着台上的艺人指指点点,而他身旁的海默则很安静。海默是伊的父亲,他的头发很蓬乱,充满皱纹的脸上满是愁容,厚密的胡子盖住嘴唇,疲倦的眼睛藏于眼眶之中,自从退役之后海默就一直这般颓废,直到现在,整整十年。
“三脚猫功夫!”乔尔抽了一口烟,对着台上的艺人嘲笑道。“我在首都的大马戏团看到过更好的表演。”乔尔为了让旁人听到他的话特意扯着嗓子喊道。
“你可闭嘴吧!这有什么好炫耀的!”姨妈莫莉转头看着乔尔。
“臭婆娘,你那漂亮裙子还是我在首都买的。”乔尔一脸自豪地说道。
“你刚刚说我什么?”姨妈的眼中划过一丝怒火,乔尔立马就安静下来。待莫莉转回身子后,乔尔小声地对旁边的人说:“她在家可不敢这样,对我可恭敬了。”
乔尔是一个商人,时不时会离开普兰到别处去进货。莫莉是伊的姨妈,妈妈萝丝的姐姐,很早以前,莫莉曾有过两个孩子,但都不幸夭折,在萝丝去世后,他们就把伊当作亲生女儿一样对待。
“好无聊的表演。”伊嘟囔道。“是吧!”乔尔对于伊的话很是赞同。艺人重复无趣地杂技动作终于使人腻烦了,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傻帽!你能换点玩法吗?”这份突如其来的侮辱使艺人分了心,抛上天空的长棍重重地砸在他的脑袋上,随之而来的大家的欢笑声和嘲讽声,零星地臭鸡蛋也从人群中飞了出来。
乔尔从菜篮子里拿出一颗鸡蛋递给伊,伊看着鸡蛋说:“不好吧。”伊对普兰的一些奇怪风俗一直没什么兴趣。
莫莉看着乔尔呵斥道:“别教伊做这些事情!”
“有什么关系!”乔尔把鸡蛋塞进伊的手里,并补充道:“就当是成为大人的第一步吧!”说罢便把伊的手合上。
伊看着手中的鸡蛋,再看看坐在一旁的姨妈莫莉,她虽一脸不悦,但也点了点头。伊起身,用力地把鸡蛋甩了出去,臭鸡蛋飞过广场,砸在艺人的身旁。乔尔也跳了起来,欢快地伸起双手欢呼,就像是在庆祝伊的生日一样。看着乔尔张牙舞爪,伊也笑了出来。火光之下,伊脸上淡淡的腮红点缀在洁白的皮肤上,棕色的马尾如花瓣一般伴随着晚风飘起又飘落。在人群的嘈杂声中,伊大声地喊道:“乔尔姨丈!我现在也是大人了吧!”“哈哈哈哈哈哈!还早得很!”乔尔拍了拍伊的脑袋。
看着欢呼的伊和乔尔,海默的眼中露出些许喜悦。在伊两岁时,海默就应征入伍,前往战场,作为医疗兵,海默在战场上拯救了许多人的性命,却没有拯救妻子萝丝的。在开战的第十一个月,萝丝就因热病去世,伊则托付给乔尔和莫莉抚养。战后,戴着帝国发的荣誉勋章,海默回到故乡。站在妻子的墓前,海默满是懊悔却难以流下眼泪,战场上的残肢和同伴的哀嚎声不断洗涮他的心智,已使他麻木。而更令他难受的是卷缩在莫莉身后只有四岁的伊,她看海默的眼神中满是陌生与害怕,这如同子弹打进他的胸膛。
海默看向远处的篝火,他和萝丝是在篝火晚会上相识的。十三年前,萝丝的珍宝在盛夏阳光的祝福下诞生,透过窗外耀眼的光线,萝丝看着海默从接生婆手中接过孩子,他那笨手笨脚的模样让萝丝想发火,但是生产已经耗尽她所有的体力,她只能默默祈祷这个蠢男人不要把她的珍宝摔在地上。海默抱着哭闹孩子靠着萝丝的身边,然后将孩子递给她,两人的头轻轻的依靠在一起,棕发与黑发相互缠绕,垂落在孩子的脸上。看着哭闹的女儿,萝丝问道:“她要叫什么名字?”海默温柔地说:“伊。”“是个温柔的名字。”萝丝笑着回答。
普兰的清晨常伴着浓雾,伊穿着宽松的深色长裤,米黄色的粗布衬衫扎在裤腰里,一双工装皮靴,那是她从一个童工手里买来的。“海默,海默。”伊轻轻的拍打躺在沙发的海默,海默呼哧一声,然后一脚蹬掉了桌子上的酒瓶。酒瓶掉落在地的声音把他吓醒,他猛地坐起来。
“你昨天喝了几瓶啊?”伊看着桌子上三四瓶子,尽力掩藏心中的厌恶。海默坐在沙发旁喘气,十年来他一直会在晚上酗酒,然后在酒精的作用下昏睡过去。
“还好吧。”海默用力揉搓太阳穴说,“你要穿成这样去参加录用吗?昨晚的裙子就很不错,打扮的漂亮点比较容易录取。”祭典的第二天,会有许多工厂来普兰录用年轻人,其中也有一些学院,比如女子护士学院,姨妈一直希望伊可以被它录用。
“我希望展现真正的自己,华而不实的裙子只会阻挠我。”
海默没有回答,他还在努力让自己清醒过来。
伊把装有面包的碟子放到海默面前,然后把空酒瓶清理掉,“海默,你今天还要去学校吧。”伊问道。
“该死,我居然忘了。”海默赶忙起身,刚走两步就差点摔倒,伊赶忙扶住他。“不用管我,我去洗把脸就好。去你姨妈家看看,她昨晚说要帮你准备很多东西。”
海默可以察觉到,伊的表情里藏着不满与反感。作为一名父亲,海默是糟糕的,从战场上下来后他就变的脾气古怪,他很感激乔尔一家,多亏他们伊的成长还算顺利。
“好吧,那我先去姨妈那里。”伊把海默扶到墙边便转身离开。
看着伊的离去,海默百感交集,伊绝对算得上是一个好孩子,从小到大她从未撒娇过,但也没有展露过自己的内心。
海默摇摇晃晃地走进厕所里,把水缸里的水拍在脸上,等到快清醒时便拎上包出门。
海默一家住在镇的边缘上,老旧的两层砖制房屋,米黄色的外墙配上灰色的瓦砖房顶,与周围的房屋没有太多区别。家门前是一片小院子,周围有由石头搭建的围墙,上面长满了青苔,曾经萝丝会把它打理的井井有条,但是现在已长满杂草。
“那么早啊。”围墙外的乔尔和他打招呼,乔尔家很近,在海默家的斜对角。
“是的。”海默的一边回答一边揉着鼻梁。
“伊说你又在酗酒,你真应该戒掉它。”
海默用苦笑作为回应。“转眼就13岁了,如果伊被护士学院录取的话就要离开普兰了吧。”乔尔感叹道,眼中流露出些许伤感,伊时常会去乔尔家里帮忙,乔尔和莫莉也很宠爱她。乔尔赶忙搓搓鼻子,掩盖自己多愁善感的样子,“对了,我要去邻村,汤米吹嘘说他有最好的番茄,要让我看看。莫莉已经带着伊去广场了。”乔尔手一挥便朝着镇外走去,海默也挥手回应。
海默返乡后在普兰的一座学校就职,虽然他曾在军营内学习过医疗知识,但战后却怎么也不肯成为一名医生。幸运的是,战争几乎把所有适龄男性都给耗没了,一名军医也比没人强,哪怕他是个酒鬼。他所在的学校在镇的东边,距离广场有一段距离,由伯爵投资修建。帝国成立之初,艾恩顿宰相就将6年义务教育设为法律,意在减少文盲。“我们不需要大批大批目不识丁的农民,我们需要有知识的工人,他们会是帝国走向顶峰的基石。”艾恩顿宰相在帝国议会如此说道。确实,如今的农耕已不如过去般重要,帝国需要煤与铁来炼制商品与武器,不幸的是普兰这片土地两者都不含有,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前往稍北的乌铁城工作,成为一名工人,只有部分年轻人留下来继续耕地。贵族的日子也不好过,崇尚奢靡的他们也要开始节俭过日,但最近有所好转,皇帝将军队与政府的职位赐给他们,只为笼络他们对抗蠢蠢欲动的工人势力。
海默走到学校的大门前,学校有3层楼,每层有4个教室,学校前是宽广的黄土操场,所有学生都要在这里接受军事训练,这是帝国的尚武传统。
清晨的浓雾已经散去,露出湛蓝的天空,太阳高高升起,天空中只有几片浮云,阳光倾洒在大地上,透过教室的玻璃,在墙上映下漂亮的斑纹。海默站在讲台上,看着面前的学生们,他们都是男生,身穿大小不合身的粗布衣,乱糟糟的头发。海默打开背包,抽出一大叠皱巴巴的讲义,平时海默主要教历史,偶尔也会兼职校医。
“有谁知道帝国的全名?”海默发问道。
“奥拓卡蒂帝国。”前排的孩子大声的回答道。
“是全名。没有人知道吗?”海默看着台下所有学生。“奥拓卡蒂神圣联邦帝国,我们国家是君主立宪的联邦制国家,所以今天开始我们将会细致地讲述帝国历史。”
台下传来一阵阵叹息声。“我们想听黑大衣的事。”一位学生提议道。
“黑大衣?”海默时不时可以听见这个奇怪的称呼,人们一直把它与瘟神、不洁之类的词联系起来。
“我前几天看到了几个黑大衣在政府楼。”一个学生说道,随之而来的是骚乱声,有的学生附和,有的学生表示自己也见到,更多的是好奇。
“我们不讲黑大衣,我们要讲帝国的民族大统一。”海默抽出讲义说道。台下一片安静,所有学生要不就撑着脑袋,要不就看着窗外发呆。他们都是孩子,但是再过几个月他们就会成为一名矿工或者工人,一辈子与煤块或者钢铁打交道,想到这里海默不禁叹息。“黑大衣,我不了解,但是我只能讲我知道的部分。”海默的话引起教室的欢呼声。
“帝国保卫厅,负责反制国内的敌方间谍等一切危害于国家的行为。这是帝国的官方说法。人们喜欢叫它黑大衣。”
“还有黑老鼠和黑色瘟神!”学生抢话答道。
“据说他们是日食产下的怪物。”另一位学生补充道。
“日食是天文现象,不会产下任何东西。”海默的话很平静。
“日食才是战争结束的原因,听说西线战场上有人死而复生。”“我奶奶说那是上帝对战争的愤怒,是天谴!”学生们开始自己辩论起来。
看着嘈杂且混乱的课堂令海默额头的青筋开始隆起,他猛地一拍桌子,吼道:“我在西线战斗过,没有人会复活,只有不断死去的士兵!”学生们对于战争的无知让他恼火,他们无法体会躲那种在战壕里祈祷炮弹不会落在身边的无助感,想到这里海默沉默了,十年的光阴也没能把他从战场上扯回来。
教室里没有人敢说话,学生都被海默突如其来的怒火吓到,有个学生慢慢地升起手问道:“老师,黑大衣所到之处都会倒霉,有座城好像都因为他们废弃了。”“是不是那个白峰城?”“北边那个?”有几个学生在台下交头接耳。举手的学生接着补充道:“普兰会不会被诅咒了。”话语一落,所有同学都屏住呼吸。
学生们对于迷信的执着令海默感到厌烦,他后悔开始保卫厅的话题。“帝国的民族统一战争要从邦国时期说起。”海默果断跳过学生的话题,他看得出来学生们失落的表情,但也阻止不了话题的终结。
漫长的历史叙述,从奥拓卡蒂的民族分裂到统一到再分裂再到统一,枯燥的特定时期事件让班上的同学昏昏欲睡,他们大多都把脑袋枕在手臂上打瞌睡,或者偷看课桌里的小人书。海默的讲课就是复读帝国的历史事件,即使是振奋人心的凯旋胜利,从他的嘴里说出来也是索然无味。就在讲述大统一战争的开头时,一阵刺耳的警铃响遍学校,频率是普通下课铃的数倍。放空警报,海默认出了它的种类,他收起讲义说:“演习,去操场集合。”教室里瞬间充满欢呼声。在离开教室时,海默注意到窗外的风景已失去光彩。
天空已被乌云覆盖,灰色的云朵如海浪般涌动,气候改变之快令所有人都瞠目结舌,天空传来狂风的呼啸声,与警报夹杂在一起,形成瘆人的噪音。一位学生抬头看向天空说:“上课时还出着太阳。肯定是我们提到了黑大衣,该死的瘟神。”即使在操场上,学生也依旧在讨论黑大衣。海默站在操场的主席台前,看着头顶的怪异现象,心中充满不安,虽然普兰的夏季一直伴随着暴雨,但是这一次,感觉有些不同。“不会要开战了吧。”海默心中默想,帝国虽然与西边的共和国休战,但边境摩擦一直存在。
“什么?”一声惊叹吸引住海默的目光,校门口,校长正在和骑马的军官交谈,校长的表情上满是惊讶,军官没有多做解释便策马离去,前往下一处地方传达口令。校长在原地愣了会,便转身向他们奔去。“撤离!”校长一边奔跑一边高呼,“军队叫我们撤离镇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