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战争的伤疤
海默推开住所的大门，将背上的伊放在客厅的沙发上。他猛力地喘气，来缓解肺中的炙热感。他曾背着伤员狂奔数里，而现在却因为背孩子而接近虚脱。海默撑着腿，看着不断滴落在地的汗珠，他才意识到十年不断的烈酒已经将他摧残殆尽，大他十岁的老人都比他有力。
“我说了自己走吧。”伊坐在沙发上看着喘息的海默。
“我没事。”话语刚落，海默便发出激烈的咳嗽，他只能闭上嘴巴，集中精神调整自己的呼吸。看着海默难受的样子，伊起身走进厨房，为他倒了一杯水。
“喝吧，还有些温热。”伊将水杯递到海默面前。
海默将水灌下，然后朝伊说道：“去沙发上坐着，我看看你的指甲。”
伊昂着脑袋说道：“我没事啦。”
“快去！”海默命令道。
伊撇着嘴坐在沙发上，用脚将鞋子蹭掉，露出双脚。海默蹲下身子，观察伊受伤的右脚，右脚大拇指的指甲盖上有一道轻微的折痕。
“就因为这个？”海默抬头看向伊说道。
伊马上咧着嘴傻笑：“当时还是很痛的。”
海默叹了一口气，不过没问题往往是最好的结果。海默突然意识到什么，他猛地看向伊，问道：“你头上的纱布呢？”
“我觉得太难看就拆掉了。”伊耸了耸肩。
海默将手伸向伊的额头，并责骂道：“你这样会感染的。”
但撩开女儿的刘海，之前那道长疤如今只剩下淡淡的痕迹。
伊赶忙把头向后仰，逃离海默的手，她还不习惯来自父亲的关心。
“那些缝线呢？”海默问道。
“太痒了，挠着挠着就掉了。”伊挠着脑袋说道。
夏尔拎着铁壶推门走进家内，与蹲在地上的海默相视一眼。伊看着海默傻愣的样子，便一脚蹬过去，然后不断用眼神暗示他。
海默撑着腿吃力地站起来，朝夏尔走去，“抱歉，孩子。”海默看着夏尔脸上的青淤，“我，我并不是有意的，你知道的，喝醉的时候。”
海默不停地挠着脖颈，尴尬地微笑，就像个犯错的小孩子。
夏尔朝海默点了点头：“没关系，我没什么事。”
“那就好。”说完海默便转身离开。
“嘿！诚恳点好吗！”伊大声叫住海默，她皱着眉头看着海默，以此表示不满。
海默回头不耐烦地说了句：“他都说没事了。”然后便走进厨房。
伊转头看向夏尔，耸肩说：“我尽力了。”
海默靠在厨房的一角，窗外的月光打在他的肩上，他转头看向屋内的伊，她正和夏尔说说笑笑。海默的耳边突然传来一阵耳鸣，他赶紧伸出手指往耳朵内按压，但耳鸣的声音却丝毫不减，反而越发大声。海默低头看向地面，木质的地板在轻微地晃动，他感觉自己的脚正在下陷，像是陷在沼泽地里一样。海默摸着墙壁走出厨房，直直地朝门外走去。
伊见海默急匆匆的样子，问道：“海默？”海默没有回答，他用力扯开门，快步走出去。
圆月高挂于夜空中，老比尔牵着小比尔走在贫民窟的烂泥路上，两侧房屋的窗户正散着昏暗的黄光。小比尔微微抬头看向前方的父亲，从他僵硬且绷直的表情可以看出来，父亲生气了。老比尔在搜寻伊无果后便回到住所，却发现本该待在屋内的儿子也不知去向。他只好再度出门，寻找不见的小比尔。
傍晚，老比尔在煤矿旁找到了他，经过一番训斥，便将他带回。老比尔很不喜欢儿子自作主张，他只需要乖乖听话待在屋内便可，任何和他意见相左的行为都会遭到训斥，小比尔的妈妈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和他分道扬镳。
“你为什么要跑出来？”老比尔的语气非常严厉。
小比尔不愿说出自己出行的真正目的是寻找那匹老马，对畜生过分偏爱会激怒老比尔，他会认为自己的孩子过于柔弱，并会用拳头来教育他。
“太无聊了，所以我就跑出去玩了。”小比尔说话时不敢直视老比尔的眼睛。
老比尔抬头看向前方，海默摇晃着向他们走来。
“海默！”老比尔赶紧伸手向他打招呼。海默苦笑一下作为回应。
“你要去那？”老比尔接着问道。
海默猛地咳嗽，然后对老比尔说：“去喝点酒。”
“嘿，我听伊说你昨晚发酒疯了。”
海默伸起手表示：“我会控制一点的。”说完便绕过两人走开。
“海默大叔为什么一直要喝酒？”小比尔不解地问道。“管那么多干嘛？”老比尔直接一巴掌拍在儿子的脑门上，小比尔捂着脑袋不再说话。老比尔转头看看着海默，看着他那踌躇的身影在月光之下渐渐远去。
“跟我走吧！”胖子卫兵死死地拽住伊的手，将她扯远，她几乎用尽全力却也挣脱不开，那只手就像焊丝在她手腕上一样。伊哭喊着，希望有人来救他。
伊从床上惊醒，刚刚的噩梦使她背冒冷汗。伊坐起身子，用衣袖将脸上的汗珠擦去。伊抱着膝盖，侧着头看向外面的寂景，群星和月亮透过薄云散出淡光，乌铁城还在沉睡中。
“这就是失眠吗？”伊皱着眉头自言自语道。
伊轻轻地推开房门，想去厨房内喝点水。客厅内回荡着老比尔此起彼伏的鼾声，他躺在一块旧地毯上酣睡，并挠着肚皮。伊轻手轻脚地走下楼梯，她转头看向客厅，海默拎着酒瓶靠在沙发上。月光从沙发后的窗户射入，映在海默的后脑勺上。
伊慢慢走向海默，想看看他睡着没。
“伊？”
海默发出的低语将她吓了一跳，使她险些踩到老比尔的脑袋。
“你没事吧？”海默看着伊问道。
伊压低着声音对着海默骂道：“有事！你吓到我了！”
“抱歉。”海默试着把身子坐直。
伊看了一眼坐起的海默便转身离开。
“睡不着吗？”海默问道。
伊停下脚步：“嗯，床太硬了。”
阴暗的屋内，父女俩相互无言。
伊转头看向地板上的老比尔，打趣道：“比尔叔叔怎么可以睡的那么香？”
海默回答道：“因为他神经太大条了。”
伊轻笑一声，然后对海默说：“海默，谢谢你，白天的时候。”
“这是一个父亲应该做的。”海默的声音很低沉，话语中夹杂着一点不安，这是他第一次在伊面前提父亲这个词。海默微微抬头看向伊，她正站在黑暗中，双手背在身后，面容被阴影覆盖，一点月光散在她遭乱的头发上。
“为什么现在才说出这句话？”伊的语气很平淡，她依旧保持刚刚姿势，阴影之中，难以看出她的神情。
“妈妈一直说你是个温柔且阳光的人，但是，为什么？”伊的声音开始有些发颤，“你为什么会变成这个糟糕的样子？海默，难道你一直在骗妈妈吗？”
面对女儿的质问，海默陷入沉默，他微微低头，看向月光下自己的影子，他感觉胸腔如麻绳拧做一团。
“萝丝是我的挚爱。”海默轻轻念出这句话。
“那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你知道，妈妈要是看到你这个模样，会有多难过吗？”
“因为，”海默抬起头，看向前方，那噩梦般的画面在他眼膜中闪现，“因为。”
满是泥泞的战场上，处处燃起黑色的硝烟，海默抗着负伤的连长与几名战友正一路狂奔，周围只有木材燃烧的吱呀声。海默抬头向远处看向，希望可以看见友军的战壕，但是硝烟笼罩着一切，他们就像在没有尽头的道路上奔跑。突然，身后传来一声枪响，众人扑倒在地，只有一名士兵仍在向前奔驰。海默想喊停他，他抬头看去，那位士兵已没有头颅，但他的身体还在奔跑，然后在数十米后倒下。众人看向身后，硝烟之中隐约露出几个人影。“海默！带着连长回去！”其中一名战友咆哮道。海默再度抗起伤员，向前飞奔，身后的传来密集的交火声，但声音很快便消失了。周围再次安静下来，这死一般寂静的土地上，只有海默一个活物在奔跑。
一只手轻轻地放在海默的手背上，将他从噩梦中换回，他转头看向一旁，伊正蹲在他的身边。伊的表情里依旧充满着不满，棕色的眼眸内也露出责备，但伊没有说任何话，她只是低头看向海默的手，然后轻轻地握住它。
海默看着月光下的女儿，很想伸手去摸一下她的头，但他没有那么做，他已经错过了适合摸头的年纪。
“伊，你要活下去。”海默轻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