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春日已经快要被连绵的阴雨耗尽了,然而阴雨所带来的潮气却并没有随之一同散去,特别是三更之后,春雨还没有掉下来,露水就已经凝结在枝叶与地面的石板上,夜晚顿时就变得潮湿,又带着一种难以明言的滑腻冰凉的感觉。
纵然是行走在国都之中最为尊贵的庭院里,也让人莫名地觉得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来,冰冷、滑腻又带着一丝丝湿气,随着腿脚蜿蜒到脊背。
恐惧就像御花园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忽然出现的蛇。
或许是预感到了今天夜里会有事情发生,宫中向来最自由、最活泼的雀鸟都不敢发出声音,墙后的宫苑里也已经尽数熄灯,真正的鸦雀无声,寂静得只余下轻微的脚步声。
说出来似乎是有些失礼,大楚开国将近三百年,国都巍峨耸立,皇城庄严华美,实际上却是统统承继于前朝。本朝奉行节俭,并没有另外再建立新的都城和宫苑,幸好前梁朝修建城墙宫苑似乎是不惜下了血本,这些古老的建筑这好几百年下来除了修缮加固,基本上没有出过别的漏子。
不过就算是再尊贵的房子,再仔细的管事,这偌大的宫城之中也总会有照顾不到的地方。毕竟从上而下都要节俭,拨下来的银钱也就只有那么多,要把这一处修得精细,自然就要忽略另一处,譬如天子几乎不会亲临的冷宫。因为人迹罕至,又是幽禁废妃和罪人的地方无人照料,曾经华美的屋宇已经破旧荒凉不提,就连草木也茂盛得过了头,看着十分的杂乱阴森。
陈旧的纸灯笼光影朦胧,照着夜风里摇动的枝叶,在地上映出了卷曲扭动的诡异影子。
应和着草木枝叶的“淅淅飒飒”的声音,就好像是有不知道几双眼睛躲藏在暗处,一边朝着这边窥视,一边窃窃私语着是哪个倒霉鬼又走到这黄泉路上来。
最先开始失踪的的宫女和太监,就是洒扫冷宫前头这条小道的粗使奴婢,随后就是值守冷宫的侍卫。因为冷宫里头暂时没有嫔妃宫女禁足,便将侍卫撤到了小道两头去了,这荒芜的巷道没有一丝儿的人气,拂面的春风在夜色之中也变成了阴风。
这样的环境就算心中无愧也难免因为疑心而生出几只暗鬼来,更遑论自开春以来,宫中就开始有宫人、侍卫莫名失踪,从而有流传开各种传闻,如同山野怪谈让人心浮动。大概是因为春日里百物苏生的原因,花丛草间的蛇忽然就多了起来,特别是冷宫附近,内侍监组织多次抓捕,光是撒硫磺粉就洒了有个六七回了,御花园里头弥漫着一股子熏人的味道,也没有什么成效。
最为让帝皇震怒的是,禁军统领严峻也因被这些长虫咬伤了,救治不及一命呜呼,不知道又是哪个缺德鬼翻出前朝的旧书,说前梁末代禁宫之中曾经还闹过蛇祸,顿时宫中上下更是人心惶惶了。
所以最近宫中纷传得最盛的,就是蛇妖一说。
薛霜戟就是那倒霉鬼之一,可惜并没有作为一个即将送死的倒霉鬼的自觉。
这位刚刚回京就被委以重任、接管内廷禁军守卫宫城的镇西将军,大概是凭着一身从战场上厮杀下来的胆气,亲自巡个夜都如同受邀赏花一般的闲庭信步,并不把种种诡异的流言放在心上。
在他看来,或许不过是因为哪位娘娘干了亏心事,怕拔出萝卜带着泥,才慌里慌张地把事情都推到了鬼神头上去罢了。
宫中每年枉死的冤魂不知凡几,怎么年年月月都是平平安安地过,偏偏就是今年忽然闹了起来?难不成那些因为个中缘由死在这座宫城里的人,也还要等“人”多势众一些,才敢勾结在一处起事吗?如果真是这样的无胆匪类,管他到底是死人还是活人,薛将军一刀一个还从来没有怕过。
“将军,再往前面就是冷宫门口了。”镇西将军身后跟着的禁军副统领于成一脸的苦相,显然是并不想要深更半夜前来这传说中的蛇妖聚集之地。
薛霜戟回头面无表情地瞥了他一眼,并不接这一茬儿,只是径自往前走去。一直走到了冷宫门口,抬起头就可以看到那两个在风里摇摆明灭的破灯笼,才慢条斯理地开口说道:“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敲门也不惊,薛某人在西疆战场上杀了多少人都未曾怕过,于大人好歹是从三品的禁军副统领,这是在慌什么啊?”
能爬到从三品,并且是禁军副统领一职,在后宫前朝之间来回,手上自然早就不干净了,薛霜戟这一番话问到他脑门子上,确实也不冤枉他。
于成看着这位祖宗板得跟棺材似的脸上几乎要溢出来的凶戾之气,纵然心里有一千一万个理由,眼下也说不出口来,只能讪讪地笑着连说“不敢”,心中安慰自己这位大人跟门神似的,指不定也能驱邪。
薛霜戟带惯了沙场上驰骋的血气男儿,现在让他天天面对着宫里面听见点儿怪谈故事,就吓得缩头缩脑的软骨头,那感觉就跟憋着一丸卡在喉咙里头,不上不下的药似的很是不痛快。原本这条小道被暂时被封禁了,也不会有人来,不巡视也无妨,但是他就是有心想要整治整治这群怂货,才故意要走到冷宫门前站着。
他等了一会儿,没有听见于成的回答,本来想要站他个一刻钟就走,却就在他要转身训斥训斥这群上梁不正下梁歪的侍卫的时候,冷宫里头忽然传出了轻微的“啪嗒”的一声,听着声音沉闷,不像是树枝折断或者野果坠落,反倒有点儿像是木头磕碰的声响。
这么一声原本非常的轻微,但是此时此刻冷宫前头只剩下风声,寂静得可谓是落针可闻。镇西将军十五六岁就跟着父亲在战场上来去,到现如今将近十年戎马,耳力何等惊人,愣是将这一声听了个真切,他抬脚就踹开了冷宫斑驳又厚重的木门,口中同时叱问:“何人夜闯禁地?”
没有人回答。
但是也不需要任何人来回答。
在禁军侍卫手中的灯火照映之下,只见一个足足有一个小水缸般大小的蛇头,趴伏在冷宫主殿门前的台阶上,吐着前头分叉的信子,大如蹴鞠的橙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冷宫门口的薛霜戟,目光之中透出饥饿与嘲弄的神色,只是一个蛇头,却莫名地让人觉得它露出了阴诡的笑容。
尽管它的身体隐藏在后头阴森森的残破殿宇里头,一个蛇头却也已经足够让众人明白它究竟是何等的庞然大物了。
“蛇……蛇妖!”身后的禁卫军中有人尖叫了起来。
尽管薛将军身上的血气都还没有散,煞气冲天胆大如缸,乍一眼看到这么大的一个蛇头,心里也免不了打了个突:想不到宫中传言的无稽之谈竟然是真的?
就在此时,那个巨大的蛇头忽然猛地抬起,撞在廊下的屋梁上竟然一下子就把屋梁连着屋顶一并掀翻了,残碎的木屑瓦片稀里哗啦地散落了一地。
它冲着薛霜戟张大了嘴巴,借着灯光隐约可见口中的四枚勾状尖牙,没有大吼大叫,只有长长的嘶声,随后那条足有麻绳粗的分叉长舌就向他扫了过来。但是他并没有退缩,也不见犹豫,而是当机立断拔出了腰间的佩刀,就朝那巨蛇的信子上劈了过去。无论这条蛇究竟成精了还是个凡物,今上命他暂代禁军首领的职务,就是要他把这罪魁祸首给解决掉。
守家卫国本来就是他的职责所在。
蛇信子看似柔软,长刀劈砍在上面非但没有将它斩断,刀身反而被坚韧的蛇信子弹开了些许,而蛇信子上甚至没有留下一丝的血痕。
薛霜戟心道好啊,果然是成精了。
于成在后头劝道:“将军,我们这一队只有十五人,恐怕不是蛇妖的对手,不如先撤退吧!”
薛霜戟冷笑了一声:“你带人去报告御前,让贵人们最好躲避的准备。本将军十年间斩敌不知凡几,却还从来没有斩过妖。”
他说完就提着长刀继续跟那个舌头战到一处去了。
于成就盼着他这句话呢,带着人连滚带爬地就往养心殿的方向跑。
这条蛇妖巨大到这种地步,也不知道是多少年的修行了,于成的顾虑没有错,别说区区十五名禁军,就算再来十五名也未必是它的对手,他也不准备让他们上来碍手碍脚。亏得是薛霜戟久经沙场,早已经练就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身手敏捷才跟它周旋了起来。他的臂力惊人,最擅长使用六钧大弓,连人带马砍翻的也不在少数,十成的力道却砍不破这条巨蛇的蛇信子,可见它皮肉之坚硬。
但是此时已经骑虎难下了。
薛霜戟终归是肉体凡胎,左右腾挪与这条巨蛇缠斗了小半个时辰左右,体力逐渐开始不继了,然而巨蛇的身体却尚未出现。他心里估摸着自己今晚估计是要祭了这巨蛇的五脏庙了,只能咬着牙吩咐余下的禁卫军去通知陛下准备撤离。
然而就是这么一分神,迎面甩过来的蛇信子灵活地往他手中一卷,退缩之时竟然把他手中的长刀一并夺走了。薛霜戟被拉扯得不由自主地往前一扑,紧随其后的是蛇头往前用力的撞击一记,正中他的胸腹,把他整个人撞到了冷宫的院墙上。
薛霜戟被它这么一撞只觉得胸腹剧痛,身上的铁甲与院墙相撞,发出“哐当”的声音,墙上老旧的砖石掉下来的碎石兜头砸下来。他伸手按住一阵气血翻腾的胸口,虽然不至于当场吐血的地步,但是身上哪哪儿都疼,一时间却也爬不起来了。
院外余留的几名禁卫军不敢上前,只能在外头“将军将军”地喊,巨蛇往前游移了些许,抬起的蛇头张开嘴兜头罩下,眼看就要把镇西将军连人带甲一同囫囵吞下。
却在此时,天际猛地响起了一阵闷雷,旋即雪亮的闪电撕破阴郁的夜空,直直地劈落在巨蛇身上!
巨蛇被雷电劈了一记,痛得抽搐着往后仰起,碰撞在本来就破败的屋檐上又是一阵木石飞溅。焦糊腥臭的味道在空气之中弥散开来,催人作呕,再也顾不得躺在地上还没有开始享用的晚饭,就想要往冷宫正殿里头缩。
薛霜戟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又吓了一跳,伤痛和接二连三的惊吓已经让他的反应变得有些许麻木了,只知道伸手护住头脑,直到一个身着红衣银甲的男人伸手将他扶起来,他才反应过来,反握住对方的手急急问道:“谢恪?你怎么来了?那道雷霆——怎么回事?”
谢恪摇了摇头,扶着他往外退走:“小孩没娘说来话长,回头再跟你细说。”
却有一名身着缟色广袖衣衫的年轻男子跟他们擦肩,自冷宫暗红斑驳的门外抬步迈入院中,他的袍袖被忽然猛烈的夜风吹得鼓荡起来,绣在袖摆上的松涛栩栩宛如活了过来,莫名的仙风道骨之感让荒芜破败的院子平添了几分高洁。他右手提剑,左手往前一扬再打出一道符纸,符纸在半空之中自动燃烧,旋即天际又是一道闷雷滚响劈下。
只听见他朗声开口道:“区区微末小妖,竟敢大肆伤人,尔可知此乃死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