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风呜咽闷雷滚滚，却迟迟都等不来一场新雨落下，洗涤一下弥漫在空气中腥臭焦糊的气味。
整座宫城仿佛都被名为“不祥”的乌云笼罩住了。
谢恪把薛霜戟扶到冷宫外面的小道上，交托给那几名战战兢兢的禁军，让他们把受了内伤的镇西将军先送到前面去，就要带着跟随他前来的京畿卫军士一起进去，帮着刚才那名男子斩杀巨蛇。
那名男子不知道是有这个余力分心却听外面的声响，还真的有预感的神通，朗声吩咐道：“寻常兵士不要进来，免得平白牺牲，请侯爷进来助小道一臂之力便可。”
谢恪虽然亲眼目睹了刚才的那两道雷霆，但是心里面对男人能不能以一己之力斩杀了这条在宫中作祟的巨蛇，确实是一点底儿都没有的。听见他请自己进去相助却并不犹豫，从兵士手里接过了长枪，思量片刻并没有摘下背上的弓箭，闪身就跃进了冷宫破败的庭院里头。
就在他踩过门槛的那一刻，他身后原本已经被薛霜戟踹坏了的宫门自动、无声地合上，就如同有七彩流光的薄膜在院门上一闪而过，院子外面再也听不见别的声息了——不仅仅是人声，风声、树枝互相摩擦的声音甚至于原本从御花园里远远传来的鸟叫虫鸣，都丝毫听不见了。
就如同把整个世界都跟这个破败的院子切割开了一样。
但是谢恪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
他跟薛霜戟是从小混在一起的发小，当年也是一起跟随他的父亲在西疆历练，只不过他是不仅仅是公侯之后，母亲是当朝长公主，今上的亲姐姐。作为齐国公与长公主的独子，不是战时他自然不能整天整天待在西疆，国都里自然又大号的前途等着他，自此兄弟二人各奔前程，但其中情义却并不是“各奔前程”四个字可以轻易斩断的。
他也想要亲手斩杀这条巨蛇，不仅仅是因为“家国”，更是为了兄弟之义。
两道雷霆已经将巨蛇的蛇头和伸出来的一段躯体劈得皮开肉绽，黑色的鳞片上露出的鲜红血肉显得有些可怖，抽搐扭动的时候它的身体直起来一点儿，蛇头直抵在屋檐上，露出覆盖了白鳞的蛇腹。
年轻道人却并没有乘胜追击，反倒是提着长剑沿着院墙迅速地跑动，按照某种规律远远近近地将黄色的朱砂符箓贴在墙上。并不见他使用浆糊一类的东西，描了朱砂的黄纸却稳稳地平直贴在院墙之上，谢恪心里思疑他是在布阵法，虽然好奇却也不敢出声打扰。
或许是雷劈的阵痛已经过去，巨蛇明显已经被激怒了，它有些不管不顾地往前游移了一下，高昂的巨大蛇头蓦然下坠，砸向谢恪所在的地方——这畜生修行了之后，似乎也有了人的性情，知道要下手还是需要挑个看起来比较软的柿子。
它攻击之前还探出信子“嘶嘶”叫唤了两声，听着不仅有点儿示威的意思，并且还有点儿刻意的味道。
谢恪心道这番做法有点熟悉，往它眼球转动的方向看去，果真是年轻道人所在的方向，不由得感叹这畜生果然是通了人性，这紧要关头不敢直接去动那道人与符纸，却竟然知道来一招围魏救赵！
年轻道人也注意到了这一点，他转过头来嘴唇微张，似乎是要出声询问。
只可惜谢小侯爷从小到大就没有做过什么软柿子。
“不必管我！”
他朝道人摆了摆手，迎着腥风往身旁腾挪一步。
硕大如同水缸的蛇头狠狠地砸在了他刚才站着的地方，如同重石相撞一般“嘭”的一声过后，原本用坚硬的麻石板铺就的庭院地板竟然硬生生地，被蛇头砸出了一个如蛛网般往外碎裂的圆形浅坑。
而与此同时，他的双脚已经正正踩在旁边的一棵枯树树干上，趁着巨蛇一击不成想要再来一击的时机，双手持枪往上斜斜送出，精钢的枪头稳准地扎向巨蛇的咽喉，两两相撞时竟然发出金石相撞的“叮当”一声。巨蛇皮糙肉厚、鳞片坚硬，但是被坚硬锋锐的枪头狠狠地在喉咙处扎了一下，扎不透也仍然是被撞得十分的难受。顿时又忍不住将头仰了起来，蛇嘴大大地张着，似乎想要嘶声痛呼。
谢恪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刚才的那一下是尽力一搏，原本想要借着尖锐的枪刃一举破开这巨蛇的喉咙，要是这一击不成，能够给它多添一道伤口也是好的。然而不曾想到这巨蛇的鳞片竟然坚硬到这个地步，不仅没有能够让它见血，自己的双臂也被这一击震得发麻。
趁着巨蛇还没有反应过来，他急忙旋身落地，还没有缓过手上麻木的感觉，那条巨蛇就又卷土重来。它张开的血盆大口呼出腥风阵阵，同时长长的信子横扫，意在拦腰把谢恪卷起来，想要像刚才对付薛霜戟那样，索性把他囫囵吞下去了事，腥臭的气息从它的喉头涌出，几乎扑面吹过来熏得谢恪几乎要当场呕吐出来。
他转头看了一眼即将把符纸贴满一圈的年轻道人，他们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过二十来步，与巨蛇之间的距离更是十分的微妙。
如果他这个时候要是往旁边闪避，自然是可以顺利避开的这一击的，但是如果闪避的话这畜生要么会追击他，非要把他吞吃入腹不可；但是也很有可能会选择大头调转，放弃他而转去攻击道人。
这一圈符咒马上就要贴完了，被符咒所覆盖的区域的院墙上，隐隐约约可以看到橙红色的暖光，想必是个有大用处的法阵。如果此时被它打断，岂不是要功败垂成？
谢恪当即收回了已经迈了出去的半步，手中长枪反扫，借着巧劲将已经快要卷到身上的蛇信子一记挑起，足下发力跃起，稳准踩落地在尚未来得及收回去的蛇信子上。巨蛇自然不会让他在自己的身上踩踏，甩着信子摧枯拉朽地将院子里的刚刚复苏的荒草扫倒了一大片，意图将谢恪一举甩下来。
然而谢恪并没有要踩在上面不下来的意思，只不过是想要借此发力，在蛇信子上找了个落点一蹬，随后一举跃到巨蛇的大口前头。虽然他身形骤然停止一瞬，手中的长枪却并不停歇，在蛇嘴前端的鳞片之中看准一处缝隙，倾尽全身之力将长枪往鳞片缝隙之间刺进去，竟然真的让他把长枪楔在其中！
巨蛇又是一击不成反而还让他刺伤了，嘶声叫唤着同时猛烈地摇头，想要把谢恪连人带枪甩下去。巨蛇力道强横，这样摔下去就算不死恐怕也得断条腿，谢恪双手握紧了枪杆哪里敢松手。
它的身体虽然已经探出来了些许，但是大部分却仍然是缩在冷宫主殿里头的。这样一番剧烈地挣扎摇晃，蛇身又是撞在屋檐瓦片之上，又是碰到了门前的廊柱，估计躲藏在主殿里面的蛇身也跟随着脑袋一起扭动挣扎；搅得冷宫许久未经过修缮，本来就已经破败主殿如同地动一样摇晃，显得更加是摇摇欲坠仿佛随时就要坍塌，乱七八糟的响声累加在一起听起来好一番兵荒马乱的喧闹。
原本应该等候在院子外面，以便于随时接应的京畿卫军士竟然好像丝毫没有听见这一番动静一般，既没有进来帮忙，也没有发出声音。谢恪心里觉得奇怪，趁着大蛇仍然处于狂乱之中，双手死死地握紧了自己的枪杆子，并且趁机分神去看了看地面上的情况。
他被巨蛇带得高了，低头就可以清晰地看见年轻的道人已经又往墙上贴了好几张符咒，冷宫原本四四方方就像是一板子豆腐块似的院墙， 如今可以看见的部分，几乎要变成一个燃烧着橙黄色微火的——豆腐筐子，又像是被撕盏四角的宫灯围住一般。而等他看向墙外的时候，却发现原本因为京畿卫和禁军混杂站着应该有些拥挤的小道，此时竟然没有一个人的踪迹，原本被微微春风吹拂摆动的植物也如同失去了生机一样站在原地，毫无反应。
但是现在他暂时没有时间可以对道人表达一下自己内心的疑惑和担忧。
眼见摇头晃脑也甩不掉扎在嘴上的尖刺，巨蛇狂怒之后也逐渐冷静下来，它慢慢地开始意识到此人不敢松手，或许甚至已经适应了疼痛了，反而也不急着要把胆敢挑衅它的小小凡人放在眼里。
它吐出信子“嘶”了一声，这一声嘶声明明只是很普通的蛇吐信的声音，然而谢恪却从中听出了一分轻蔑两分嘲讽。大蛇伸出来的信子并不急着收回去，长长的、粉褐色的分叉舌头在空气之中左右摆动、探索着猎物的气息——它想要就此把对方卷进口中吞下去。
谢恪此时确实是已经是避无可避，他只能摆动着双臂，让身体尽量地往枪杆末端挪去，直到他几乎已经退到了长枪的末端，结实的枪杆子似乎也不太能承受他的全部重量，隐隐有玩去的姿态，谢恪却也不敢放松。
一旦放手，无论有没有掉落在地，也都当真是“横竖都是个死”了。
然而枪不过长丈二，蛇信子却比之要长多了。
腥风不时吹过。
眼看着蛇信子就要探到自己身上了，谢恪只觉得有冷汗从自己的额头滑落。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竟有一道寒冷锋锐的剑气自下而上略过，将那条麻绳粗细的腥臭蛇信一刀两断！锋锐的剑气切断了腥臭坚韧的蛇信子，却并没有立刻消散，反而还撞击在谢恪手中的枪杆上，发出“锵”的一声响，谢恪明显可以感觉得到，他手中的枪杆上传来一阵一阵地轻微的震荡。
虽然轻微到用肉眼几乎看不见，但是振动的时间却比较长。
而同在此时，道人的声音从下头传来：“侯爷快下来！”
谢恪下意识弓起身体往大蛇的嘴上方一蹬，就要拔枪，然而或许是刚才他用尽全力，枪刃扎得太深，又或许是巨蛇受了疼痛鳞片骤缩，长枪卡在鳞片之间一下子竟然拔不出来。眼看巨蛇又要扭动，谢恪不敢再多犹豫，当即松手跳落到地面上，抬眼环顾四周，只见围绕着冷宫院墙已然贴满了一圈朱砂符咒，
道人伸手扶了他一把，顺手从他身后的箭囊之中抽出了两支羽箭，将箭头握在手心里一抹，箭头与前段的箭杆上顿时被鲜血染红。他将羽箭交还到谢恪手中，又顺手把掌心的鲜血抹到剑身之上，长剑顿时泛起一阵莹莹如玉的微光。
“箭头上有小道血液，可破蛇妖护身之法。”道人低声嘱咐道：“劳烦侯爷再帮我拖延一阵，小道须得借用天雷启动阵法，引出蛇妖七寸。”
七寸乃是蛇胆所在，同时也是蛇妖精元所在，巨大如眼前的蛇妖，七寸就并不是当真就是指蛇头下七寸的地方了，否则它这蛇胆岂不是长在了喉咙口跟前呢。谢恪很快就领悟了他的意思，这大蛇一直把身体蜷缩在主殿里头不肯出来，恐怕有很大的一部分原因，是为了要隐藏住自己的死穴所在。
谢恪心道，一阵也是拖延，再一阵也是拖延，行吧。打，打他娘的！
他索性将长弓解下来，退后数步到靠近院墙根的位置站定了，拉弓引箭。
天上仍然又雷声隐隐滚动，不时闪过的电光足够让谢恪瞄准大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