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六章 江山如画 中
韩山童缓缓睁开了眼睛。
同时，他也缓缓地有了新的意识。
这根柱子，还在我怀里！
——这是他恢复思维之后，脑海中掠过的第一个念头。
大殿没有完全倒塌！
我的兄弟们就在我身后！
他们都还活着！
——他在心里默念着，情绪是那么的骄傲、庆幸、倔强、执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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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周怎么如此安静？
哪里是天？
哪里是地？
哪里是东南西北？
哪里是前后左右？
我的力量在哪里？
我的双臂在哪里？
我的身体在哪里？
我确定还抱着大殿的巨柱吗？
——一种梦魇般的、似清醒似浑噩的幻觉，让他忽然心生困惑与恐惧。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失去了肉体的魂灵、像一团幽浮于宇宙的精气，不知经历了几世几劫的无知无觉，这才偶尔没来由地梦醒，徒劳地想要重新体认自己存在的意义！
幸亏这个时候，他看到了一丝光亮。
于是他努力眨着眼睛、拼命眨着眼睛，追逐、尾随、渴望着这光亮，生怕它倏忽逝去，丢下他自己再归混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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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这光亮对他不离不弃。
好在，这光亮竟然缓缓清晰。
渐渐地，他分辨出了天地上下。
碧蓝者，是为天。
褐黄者，是为地。
可是天地之间有些什么呢？
都有些什么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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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看到了一片云。
一朵洁白无瑕的云。
这云朵，无拘无束地遨游在天地之间、遨游在他眼前，准确无误地向他传递着这样一个信息——
我是一个人，被青天所覆、被大地所载，正与白云嬉游。
但这白云，依旧是模糊的，好像还是在提醒他，此刻不过是在一种不真实的梦境里。
因为她一刻不停地在漂游着，忽而远、忽而近，忽而左、忽而右，忽而上、忽而下。
而他却捉不到她。
因为他只有眼睛可以感觉到她，而没有手脚，更遑论追逐与触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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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不多久，他的心渐渐觉得累了，视线不再紧紧紧紧跟随于这朵白云、缠绵依恋于这朵白云，他的心盼望着能看到更多的东西。
而这白云好像特别的识趣，或者说这白云本就是个比他还要具有灵气的生命。恰恰在他觉得厌烦的时候，这白云开始变得越来越纤细、越来越透明、越来越缥缈。
适时地，这白云开始幻化，逐渐幻化成无边无际的一片云海、一缕青烟，渐渐稀薄、渐渐消隐，渐渐露出她身后的一个大千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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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山童的心，就像一只振翅飞行了亿万里、亿万年的孤独鹏鸟，经过万世万劫的征途、透过邈邈茫茫的云海，终于看见了一片绵延无尽的陆地！
这陆地起自沧海。滚滚波涛、排排银浪，拍打着、呼唤着这片古老而又年轻的大陆。海岸边，似乎有一条小船，船上似乎有一对辛苦打渔的夫妇，满载着一船海鲜、唱着开心的渔歌，刚刚返航。
再向西望，海岸销退、山峦起伏。
苍翠的险峰低岫之中，青松挺立、竹海生涛，灵秀幽深的云雾，隐隐蒸腾其间。一角飞檐掩映着，那是古寺仙观之所驻锡，钟磬清音、经卷哲思，无不孕育其中；两扇轩窗明灭着，那是茅舍田家之所归隐，垂髫鹤发之乐、耕读颐养之趣，沛然跃于眼前。
山势缓急之间，几条江河沛然奔过。
这条条江河犹如大地之血脉，不拒细流、善择卑下，携昆仑之冰雪、带神州之气韵，义无反顾地奔流向海！江河之上多有舟楫，千帆竞渡、万舸争流，载渔父之逍遥、客旅之轻愁、壮士之慷慨、圣贤之浩叹，浑不负古今明月之照、万载春风之还。
江河流势舒缓之处，又有一座座城郭棋布。
那城郭带山襟河、龙盘虎踞，宫阙浮金、市井凝碧，通衢相接、阡陌绵连。这一处十里荷花、那一带三秋桂子，彼一方市井喧哗、此一隅书香脉脉。峨冠博带者，是垂拱平章、恩泽天下的帝王将相；竹仗麻鞋辈，是寿享升平、福被芝兰的大隐舍翁。
城郭喧嚣渐消之地，便是广阔无垠的沃野。
林木繁茂的地方，走兽飞禽自由自在地繁衍生息。水道纵横的所在，稻花的香味熏醉了农夫、少女的轻歌听痴了少年。更有那一眼望不到尽头的麦田，金灿灿的麦穗与赤焰焰的骄阳相佶伉，呼唤着愚夫手中的镰刀、巧妇案上的炊帚、婴孩梦里的娇啼。
看着、看着，韩山童只觉得心灵越来越轻快、身体越来越沉重、力量越来越凝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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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地，他看见一条浑浊汹涌的大河，在一片平原山野之间骤然决口！滔滔黄水像是脱了缰的恶龙，眨眼间淹没了富庶升平的城郭、丰收在望的乡野！他又看见许多胡服异俗的兵士，高举战刀、弯弓搭箭、连声唿哨、策马奔突，像野狼一样跨越高山与河流，冲进城郭和乡野，烧杀抢掠、暴敛横征，无恶不作！
他看见千万具饿殍曝晒荒野，他看见千万件珍宝横遭抢掠，他看见千万囷米粮化作狼烟！
他看见一个身长八尺、豹眼虬髯、一身正气、威风凛凛的汉子，带领六个生死与共的兄弟来到大河故道左近。那汉子奋起神力，一人扛起一具极其沉重的石人，大踏步走向河道，指挥着兄弟们将石人掩埋。
他看见这个汉子来到一个又一个山村，开设神堂、焚香祷祝，而后面向千百饥饿的村民慷慨陈词、声泪俱下，感动得村民们群情激愤、振臂高呼、倒身下拜。
他看见月色之下，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女孩，抱着一个骨瘦如柴的小男孩，踉踉跄跄地奔走在逃荒要饭的路上。走着走着，这小女孩跌倒在地，从怀中取出最后一块冰糖，塞进小男孩的口中。而后，这小女孩拾起一根树棍，去抵挡一群扑咬而来的饿犬！
他看见那个身长八尺、豹眼虬髯、一身正气、威风凛凛的汉子，策马赶到小女孩和小男孩近前，替他们赶走了饿犬，喂他们吃饽饽和菜汤，然后教他们唱起一支动听的歌谣——
“韩是赵、赵是韩，
弥勒爷爷要下凡。
莫道石人一只眼，
挑动黄河天下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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