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六章 江山如画 下
待韩山童彻底醒来的时候，已是七天之后的事了。
他睁开惺忪的睡眼，发现自己身处一间茅屋之内，身下是一张宽大的土炕，身上盖着一床薄薄的被子，身边一张小小炕桌上，摆着些吃食和茶壶茶碗。
他一挺身坐了起来，环顾茅屋，看见一个佝偻脊背的老者，正坐在土炕对面的一张桌子旁边打盹儿。
他轻轻下了炕，走到老者身边叫道：
“老爹！老爹！”
老者一惊，直起头来一看，喜道：
“少爷！你醒啦！”
韩山童抬手示意老者噤声，拉着老者做到炕沿之上，低声问道：
“老爹，这不是咱们蒙山的藏身之处吗？我来到这里几天了？还有谁知道我在这里？”
老者笑道：
“少爷，这里可不就是蒙山龟蒙顶嘛！除了盛五爷之外，你那其他几个兄弟都在！他们把你抬上山的时候你就在昏睡，算上今天，已经是第三天了！老母保佑，你总算是醒转过来啦！唉！去年李家窝棚一别，老朽我快有一年没有见到你。这一见到，你却跟中了什么魔障似的睡个不停，肩窝里还带着好深的剑伤，唉！真真是担心死我啦！”
原来这老者，就是去年在李家窝棚村那个小院里侍奉照看韩山童等人、给孟小七洗澡的那个老仆。当日朝廷三百轻骑来剿，韩山童命令六弟王显忠、七弟贺咬儿带着这老爹，骑快马赶到曹州躲避，此后，又将老爹安顿在这蒙山最高峰龟蒙顶上，照看这白莲教一处极隐秘的落脚点。
趁着老者说话的空，韩山童先是一口气喝光了一壶茶水，接着抓起两个黄面饽饽大嚼一气，这才对老者道：
“老爹，二弟他们现在何处？”
“三天前送你上山之后，刘二爷就带着众多教民下山，在山脚各处安插岗哨、防备警戒去了。杜三爷、罗四爷、王六爷和贺七爷他们在附近，三爷四爷见你迟迟不能苏醒，商量着到下面断崖去给你采何首乌去了！”
韩山童叹了一口气，心道：几个荒唐的兄弟，采什么何首乌？
老者又道：
“七爷屁股上的伤还没好，路上又染了风寒有些发烧，正趴在西厢房养病。六爷带着几个教民，在下院守着那几个仇家呢！”
“仇家？什么仇家？”
韩山童问道。
“他们也没有跟我细说，”老者答道，“我只看见一共是五个人，为首的一个，我去年好像在李家窝棚见过一次，就是跟你一道背着那一对小乞丐赶回来的那个汉子。”
韩山童心中一凛：老爹说的，是丐帮山东分舵舵主封旭雷！
接着，韩山童渐渐活跃起来的大脑飞速运转，几天前的事情全都涌上心头、历历在目——卫辉船厂夜斗群魔，黄河滩上艰难脱险，岳王神庙再中埋伏，丐帮帮主葛定天审问封旭雷、封旭雷道出接近白莲教的真实意图，鹏程寺德云和尚要杀他、孟小七忽然跳起来施救，他和兄弟们忽然昏睡，他又被汪赤威、梁琴瑞、何酒琮救醒，为救五弟盛文郁、他内力大损，不知哪里又闯进来一个道姑，口出秽言、损及浮鹰岛侍女清白，他挺身争斗、身被剑伤，道姑释放硫磺炸药，炸得神殿坍塌，他拼着一口气扶住巨柱，想要救下他的几个兄弟……
后来、后来呢？
后来好像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变作一直金翅大鹏，翱翔环宇、俯瞰神州？
再后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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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着想着，韩山童只觉头痛欲裂、左肩窝被道姑吉熠存刺中的剑伤忽然迸裂，鲜血渗透了包扎伤口的棉布！
老者一声惊呼，连忙要上前再替韩山童上药包扎伤口。
韩山童大手一挥，笑道：
“老爹莫怕，我自幼就皮糙肉厚，比这还深的刀剑之伤，你又不是没有见过，没什么大不了！”
老者一边重新给韩山童上药，一边摇头叹道：
“少爷，你如今不比当年！这么多兄弟跟着你，追随你，要和你一起干大事。你可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不知道爱惜自己的身子啦！”
韩山童点点头，默不作声地让老者重新为他包扎了伤口，趁着空又吃了两个黄面饽饽，而后挺身站起，将炕桌上笸箩里剩下的五六个饽饽全都塞进怀里，然后大踏步地走出了屋门，径直向着下院而去。
老者要拦，欲言又止，看着韩山童铁塔般的背影出门，只好摇头笑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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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处落脚点，本就是韩山童带领二弟刘福通、四弟罗文素等人亲手所建，故而他熟门熟路，几个转折就走到了关押着封旭雷等人的下院之中。
此刻又已是午末未初时分，加上初夏天气，寻常容易犯困。当韩山童来到下院的时候，看见六弟王显忠正躺在一张青竹逍遥椅上瞌睡，身旁七八个青壮汉子，也都或躺或坐、迷迷糊糊地快要睡着。
韩山童笑了笑，走到王显忠身边，抬脚在那逍遥椅的摇竿头上一跺。逍遥椅猛地向前一栽，吓得王显忠跳了起来。
待看见是大哥来到，王显忠高兴地大叫道：
“大哥！你……你总算是醒啦！”
韩山童却把脸一沉，问道：
“封舵主他们关在何处？”
王显忠用手一指一间低矮的土房，恨道：
“这几个狗贼臭要饭的，就关在这屋！”
韩山童把右手一伸，道：
“你的刀呢？”
王显忠眉毛一挑，“噌”地一声从腰里拔出一柄牛耳尖刀，递在韩山童手中。
韩山童二话不说，转身走到土房门口，一脚踹开了房门！
王显忠紧跟在韩山童身后，高声喝骂道：
“姓封的！你们的死期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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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房之内光线昏暗，丐帮山东分舵舵主封旭雷和几个弟子，身上五花大绑，挤在土房的角落之中。
看见韩山童破门而入，封旭雷只抬头看了一眼，就转过头去，一言不发。
韩山童端详了封旭雷众人片刻，忽然走上前去，手中牛儿尖刀不断挥动，干脆利落地将众人身上的绑绳全都斩断！
封旭雷一愣，怒道：
“韩教主，你这是何意？”
韩山童却不答话，扭头对王显忠道：
“六弟，看茶水来！”
王显忠愣怔了一下，却毫不敢违拗，转身取了茶壶茶碗进来。
韩山童将两只茶碗斟满了茶水，一只递给封旭雷、一只端在自己手中，说道：
“封兄弟，去年五月初七，咱们在李家窝棚村里，为兄就曾经以茶代酒，给你践行。今天，我还是以茶代酒，敬你一碗。就此别过，你我江湖再见吧！”
说完，韩山童一仰头，一口喝干了茶水，将茶碗向桌子上一放，又从怀里取出那几个黄面饽饽来摆在桌上，扭头就出了房门！
封旭雷愣愣地看着韩山童的举动，眼圈一红，仰头喝下这碗茶水，快步走出土房，慨然对韩山童道：
“韩教主！我封旭雷尊奉帮主之命，佯装与你合作，实则处处与你为难、泄露你的行踪，为的就是既利用你搜寻宝藏、又不让你得到那宝藏。你……你那天在岳王神庙，亲耳听到我的话！既然，你全都明白了，今天为什么还要放我这个对不起朋友、不齿于江湖的间谍卧底一条生路？为什么还要放我走？”
韩山童微微一笑，转头对封旭雷道：
“封兄弟，你随我来！”
说完，大踏步走出院子，攀上院旁的一块巨石。
封旭雷跟着韩山童攀上巨石，正要说话，韩山童却伸出右手，揽住封旭雷的左臂，用左手点指前方道：
“兄弟，你来看！”
薄雾轻烟笼罩之下，封旭雷看到的，是山下那无边无际的齐鲁大地！阡陌、村落、河流、城郭……一切都被阳光照耀得浮光跃金、一切都那么安和美好，犹如一幅妙不可言的丹青彩画！
封旭雷看罢多时，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哽咽道：
“韩大哥……我懂了……小弟……实在是惭愧！”
韩山童却大笑道：
“兄弟何必如此！我也是刚刚懂得这个道理……什么连城宝藏、什么奇书秘笈，都敌不过这江山如画、如画江山！贤弟，你再说说，天底下什么是最最宝贵的东西？”
“如画江山！”
“错了！哈哈！”
“大哥，我又错了？还有比江山更宝贵的东西？”
“当然有！贤弟！比这如画江山更宝贵的，那就是——情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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