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劫囚
秋高气爽,正是寒露时节。
菜市口人头攒动,人群涌动,将护兵围成的地界堵了个水泄不通。那十几岁上下的小男孩,头发结成辫子,甩在身后,从街尾跑过去,在人群里四处探找。他一把揪住一根辫子,叫道:“囚车来了没有?”
被抓着辫子的小孩个头较高。他大叫一声,说:“狗日的,松手!还没来呢,过了有一会子工夫了。不像以往日子,按时辰该到了。”回头拽回辫子,又缠在颈上。左顾右盼一会,他又说:“我们循着路往前面去看看。”矮个子男孩点了头,跟着他挤出人群,往西边那条路跑去。
转过弯的这条街与菜市口相邻,人就少了很多,只因这里不是看杀头最好的地界。这种日子,跟逢年过节逛庙会没什么差别,更何况也有很多人会去一路跟着囚车走去刑场。因此这条街多有商贩叫嚷。生意可比平日兴隆得多。高个男孩仰头一望,心想:“倘若能在这里两旁门店的房顶占着,凭在高处,一览全局,也是好极。”
矮个男孩摸了口袋,说:“你瞧瞧,将才铜子都给你换去馋嘴了,待会子瞧砍头,看你吃什么!”
“你全怨我也不成,你可是也馋嘴多了一口的。”
他左右仔细瞧了瞧,指了拿出人多的买糖串的门店说:“我们去那儿!”
矮个男孩说:“我也瞧见那家店了。”
他们又挤进人群,钻到那家店摊近旁,高个男孩在店家门前踮脚张望一会,忽地喊道:“囚车来了!”一旁众人听了都顺着他指的方向探头望去。这时矮个男孩伸手去抓桌上刚做好的糖串,满心欢喜地攥着糖往人群里钻。然而身后有人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领骂道:“哪里来的王八犊子,偷老子的糖吃!”
矮个男孩听了嘻嘻笑了两声,说:“你要认我这王八犊子做儿子么?骂人都不会骂,你还出来摆摊,真不知道你怎么做成的生意!”
那店主听了气得胡子翘起,举手便要打。矮个男孩忽地把糖举在面前,笑说:“哎!哎!这糖还没脏,还了你还能卖个价,我也没偷着,放我一回成不?”店家一把抓过糖串,骂道:“滚!滚!偷人玩意儿的小崽子!”临了还踹了男孩一脚。男孩就势钻进人堆里,眨眼便不见了踪影。
高个男孩坐在临街店门的高处,看见矮个男孩钻了出来,挥手招呼他过来。那矮个男孩还没爬到近旁,就骂开了:“那混蛋踢了一脚还真疼!拿他几块糖都不乐意,还说我偷,他能光明正大到哪儿去?还不是一个赚死人钱的!”高个子就给了他一块糖。“你不要脸,我还给踹了一脚呢,就给这么一块?”“我给挤进人堆里了,掉了好些。下次看杀头,我来给你踢。”他说完想了想又说:“今儿你怎么就给他逮住了呢?平日里你可机灵了,前几次也都没见你失手过。”
“那人的手忒快,我没钻进去,他就抓着我了。”
“下次悠着点。”
“囚车呢?”
“在远处,快来了。”高个男孩指了远处道。
“囚车里的是好人吗?”矮个男孩问道。
“这话什么意思?”
“我是问,囚车里的一定是奸贼吗?”
“这可不一定,岳飞就是好人?”
“岳飞死在风波亭,又不是被囚车押去砍头的。”
“进囚车的都是要死的人,岳飞当时也要死。”
“那上次那个被砍了头的也是要死?”
“那秀才写了暗中讽刺太宗皇帝的诗,自然该死。”
“据说写的是唐太宗李世民。怎么变成写的是我朝的太宗皇帝?再说,李世民可是一世明君。”
“我从告示上读到的。‘题反诗’。”高个男孩说。“这帮读书人榆木脑袋,净写一些辱没当朝皇帝的文章来。我们是百姓,能和皇上那一家姓比吗?我们要是取名和皇上重了,那可是辱了皇威,要杀头的!”
这时囚车拐过弯,走到这条街上来,两个男孩坐在高处,看得清清楚楚。囚车很破旧,左前车轮扁圆,行起来一颠一颠的。如若靠得近,可以听见车轴少了油,咿呀作响的声音。囚车里押着一名花甲老人,身穿囚服,胡须灰白,面色从容。车左右走着两队兵卒,腰间系着刀。马匹左右也各列着一队长枪手。走得很慢。马见人多,很害怕,在前面拉得也没有力气。车尾也有五名护卫看守。
“真是赚到了。是名要犯!”看着囚车周围阵仗那么大,两个男孩坐在高处,都开心得拍起手来。矮个男孩指了菜市口说:“那儿的戒备也很严,刚刚怎么就没有瞧着?”高个男孩往刑场看去,确实架势很大,刑场四周里外围着三层护卫,最外一层为长枪手,刽子手正坐在当中饮酒,砍刀躺在一旁。但无论囚车,还是刑场,围观的人群都无一例外地远远离开护卫兵卒,不敢靠近。但远了也瞧不见押解犯人和杀头。这时人群中冲出一布衣男人,手捧一株长青草,喊道:“大人,我来为你送行!”
囚车一下子停住了。近旁卫兵大喝一声,横跨一步挡在囚车前,喊道:“此乃死囚囚车,还不快滚!”
“大人一生清廉,当受在下一拜!”说着那人将长青草摆在一边,伏地不起,行五体跪拜之礼。
“奸贼,敢与犯上死囚为伍!”那卫兵抻出刀来,猛地一劈,那伏地跪拜的人后颈鲜血滋出,登时死了。四周一时间鸦雀无声。那两男孩在高处瞪大了双眼,勾着头往前细瞧起来。鲜血咕咕流着,染了一地深红,长青草翻到在地,沾了鲜红的血。
人群耸动,忽然射出一枚物件来,打中那执刀杀人的护卫。只见那护卫喉咙鲜血直流,倒地了账。领队兵大喝一声:“列阵!”四周护卫集拢于囚车四周,严阵以待。从人群中忽地抢出十数名大汉,皆为布衣。
“原来他们早就藏在人群里了。”矮个男孩神情激动,指了一人说:“瞧,还有那糖串贩子!怪不得他能抓得住我!”
那商贩叫道:“大人莫慌,我等在此!”足尖轻点,舞着剑花,两步欺身上前,来到那领头兵面前,左手探出,攥住那领头卒的右腕,右手长剑入喉,忽地拔出,又反身斜挑,刺倒一人。此时围观之人一哄而散,远远躲在周全角落,静静看着,不敢出声。两个孩子坐在高处,兵刃伤不到他们,于是没有挪去别的地方,兴致勃勃地瞧着。
几位大汉脚尖点地,眨眼间逼至囚车近旁。还有几位壮汉,撂倒长枪手,来到马匹身旁,引着马往刑场相反的方向奔去。刑场的护卫听闻动静,纷纷手执兵刃,列队快速赶来。
劫法场的数位大汉武艺高超,未及刑场兵卒赶至,便已将押解的官兵收拾了干净。那商贩轻轻跃上囚车,两刀砍断犯人身上镣铐,去了枷。这时四周百姓之中倏地又冲出数十名汉子,从两旁草堆柴堆之中取出兵刃,其中一人大喝道:“乱臣贼子,早料得你等来劫法场,恭候多时!”这时围观百姓都吓得魂飞魄散,都逃得不见踪影。两个小孩也惊得不轻,转身躲进屋,又想看热闹,便从一旁爬上屋顶,悄悄看着。
只见劫法场的十几名壮汉舞着剑花,深陷重围。领头的官兵喝道:“还不丢下兵刃!”
“他奶奶的!”那商贩骂了一声,背着囚犯,登上囚车,大喝一声,扬鞭“啪”地一声,打在马臀上。几匹马长长的一声嘶鸣,向前奔将起来。那领头官兵喝道:“逆贼休走!”使出轻身功夫,跟上囚车,脚尖轻轻一跃,便登上车尾。此时商贩早已抽了马背数十下,马儿发了疯病似的往前奔起来,将两旁官兵冲散开来。顺着街尾笔直地冲进一家客店中。马匹这才停歇。囚笼已毁,车轴也被折断,那统领从废墟中站起,满面尘土,私下探望,不见商贩与囚犯身影。只见左旁有点点血迹,暗自笑道:“这不正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吗?你可跑不了了!”顺着血迹寻路追去。
统领一路追踪,来到城郊的杏树林里。草木繁杂,他便在这里丢了贩子的踪迹。统领寻思:“既已受伤,又是负重而行,必然消耗极大。想必就在这里藏着。哼哼!我在这里守得久了,你也不得不出来强攻!”于是宝剑出鞘,悄声蹑步,左右小心。忽听得前方草木有声,那统领喝道:“逆贼!”身子一跃,便落在数丈开外,递出长剑,直直地往矮丛中刺去。长剑没入矮丛,统领倏忽醒悟:“里面没人!”暗叫一声“糟糕”,就势一蹲,往前面滚去。只听得身后剑刃隐隐地“嗡嗡”作响。单脚在地上立住,俯身使出一招“回头望月”。这是极为普通的一招,只是那统领听见剑锋声音,似是使剑之人跃在半空,心想此时祭出此招,定是出其不意,克敌制胜。那统领所料不假,那商贩奔逃进杏树林后,藏起囚犯,匿身于另一处。待到赶来的官兵探身往前,又轻拾石子,打在矮丛中。这一番手法虽然简单至极,却悄无声,细无物一般,可见内家功夫已臻化境。就在那统领举剑直刺之时,便瞧准时机,跃身刺去,没想那官兵身经百战,须臾间已是料得此计,使出一招“回头望月”。商贩大惊,“啊”地叫了一声,立刻抽剑护身,将官兵长剑格挡开去。甫一落地,软绵绵地递出长剑,在半空中画出一个大圆圈,暗刺那统领身上的三大要害。那统领一惊,未及长剑送到,便舞起剑花连连后退七八步,脚下虚浮,打了个踉跄,勉勉强强立在地上,颤声叫道:“你是武当派何人?”
那商贩将长剑负在身后,道:“我使了武当的剑招,我就是武当的人。我用了少林的拳法,我就是少林的人。我要是都会使呢?”说完嘿嘿笑了三声,将长剑噗地插入地中,只露出剑柄。那统领看后心下暗惊:“这人内家功夫如此深厚,我可如何是好?”未及深思,只见那商贩赤手空拳,转瞬间即欺至面门。使出一招威力无穷的拳法,正是少林的“达摩拳”。南朝时,菩提达摩祖师初到嵩山少林,面壁九年,悟禅道,修佛法。更是从佛法中悟得一套达摩拳。此拳法旨在强身健体,以助修习佛法。唐朝十三棍僧救唐王,少林功夫威名远扬,嵩山少林因而卷入江湖纷争,原本的修身护寺为主的武艺传至后世,竟精化成一套威力无比的功夫,威名广传天下。这官兵见多识广,武功却因为事务冗杂而荒废多年,忽地见到“达摩拳”,心下登时大骇,心慌意乱之时,竟不知如何招架,“扑通”一声跌坐在地。谁晓得那商贩拳出一半,竟收住了拳势,右臂下沉,轻身跃至数丈外。原本势道正猛,倏忽间停住,却要比出拳本事大得多了。只听那商贩吟吟笑道:“此番饶了你这条命。你打不过我,速速逃命去吧。”
那统领额头涔涔地出着冷汗,拾起吓得丢在地上的长剑,正要逃去,又回身犹疑地问道:“敢问侠士究竟何人?”见那商贩默然不答,便回身拼命逃去。
行至半途,遇到一位白衣老者伏在地上,往近处一瞧,竟是被劫的死囚。心下起疑,却又是大喜。奔逃路上正自忖如何回复监斩官,但见死囚失而复得,朗声笑道:“本想着死囚被劫,回去便要领他娘的罚,受他奶奶的罪。没成想‘得来全不费工夫’!”如此想来,疑心尽消,哈哈哈大笑三声,喜滋滋地背起这死囚,一路带回城里。
城中骚乱至极。那统领追敌之际,两个孩子躲在屋顶后,死死盯着那些官兵,看得出了神。他们杀人,两个孩子虽然看在眼里,但早就吓得忘记闭眼,脑子里空白一片。他们看见那些官兵将围死了的大汉们一个个用长枪戳死。这时从拐角处,转来一人,背着白衣死囚,众官兵匆匆跑将过去,将死囚押解起来。那统领听得下属禀报,原来他径自追那商贩时,剩余两队官兵已将劫法场的十几位汉子围起来。被围大汉从一侧强攻,想要突破出去。武行里“一寸长,一寸强”的古话人尽皆知,官兵们手执长枪,岂是长剑所能比的?一名壮汉还长剑未及近身,便已被刺中。那壮汉大叫一声,丢下长剑,被乱枪刺死。这时围观的百姓们,又聚在了不远处看着。领头的大人自带回死囚,便仔细听着一名勇卒讲话,两个小孩身在高远处,自是听不清楚。那兵卒讲毕,但见那统领吩咐几个小卒,把街上的尸首找来拖车拖走。此时犯人被又被拽回囚车内,一切如常,好似劫囚车之事从未发生一般。
这时高矮两个男孩已经爬下屋顶,来到大街上,钻进人群,挤到刑场前面的位置。他们看见刽子手穿着鲜红如血的衣服,抱着个坛子咚咚灌几口酒,饱嗝一声。囚车缓缓前行至刑场,由官兵押解至行刑处。监斩官大声喊了犯人姓名,罪状以及判决结果,最终又喊了声“行刑!”于是官兵卸去了他的镣铐,也卸去了他的枷,退至不远处。刽子手用刀将犯人身上一片片肉剐了下来,便是骇人听闻的凌迟之刑。
一旁围观的众人一齐盯着,鸦雀无声,等那犯人惨叫无声,刽子手手起刀落,那犯人便身首异处。议论声又渐起,最后伴着议论声,众人纷纷散去,只见一人从人群里钻出,取出腰间的一口布袋,收了犯人的头颅,又有人推着板车,将尸体搬上去,盖上稻草,两人推着板车缓缓离开。
两个男孩已经走到了刚刚那条街上,已经有人用沙土盖住了血迹。街道和平时看不出两样来。但是那糖串贩子的摊子还在那里,哄乱时无人在意。他俩走到摊子前,抓了许多糖,又用不袋子装走了许多。
“又不知道下次什么时候有的看了。”矮个男孩说。
“这次可是赚着了,居然有人劫法场来着。”高个男孩笑说。
“赚了这么多糖串才是真的。”
“我们去后山那儿去抓鱼吃去。”高个男孩提议说。
“极好!”两个男孩说着往后山走去。